当晚在陈彦及家中用了晚餐, 席间免不了提及当前这恼人的事态, 陈彦及说青年学生嘛, 获取信息快,跟市井平民相比有一定的思想觉悟,又不至像老江湖一样看透与圆滑, 他们喊一喊口号无伤大雅,他所担心的只是渝陪政府的派系斗争,一些极端分子会利用这局势做戏。

    “父亲看来听到了什么风声?”怀瑾抬起眸。

    陈彦及只是摇了摇头, 怀瑾明白, 他摇头表示的不是“没听到”, 而是“不可说”。

    舟车劳顿, 饭后回旅馆安置,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董知瑜便起身准备出门,怀瑾想起昨日遇见的那个男子,“那人是谁?从未听你提过。”

    董知瑜早知会有此一问, 也备好了dá àn,“柏师兄啊, 他是我在震旦读书时的师兄,和我们寝室的小雯谈过恋爱。”

    怀瑾心有疑惑, 这疑惑来自于昨日董知瑜看到他时整个人流露出的异样,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异样,别人不会察觉,她会。

    “你和他很熟悉吧?”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唉,”董知瑜竟叹了口气, 她知道怀瑾这一问并不是表现出来的不经意,昨日看到柏存彦的刹那,自己的眼神定让怀瑾看了去,“他呀,和小雯爱得死去活来,也因着这层关系很是照顾我们寝室里的几个同学,可是毕业的时候,却因为老家‘指腹为婚’的陋习,硬生生被父母拆散了,”董知瑜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俩想私奔,被发现了之后又想寻短见,回想起来真是苦命。”

    “后来呢?就那么散了?”

    “当年我离开渝陪的时候,是散了,柏存彦回老家完婚去了,毕业后也没有太多的联系,今天过去,正好也问问他近况。”

    “嗯,”怀瑾点点头,“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于这世上很多人来说竟是奢望吧。”

    董知瑜正系着围巾,听她这么说,目光一滞,“是啊。”她只得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到震旦的时候,打听到了柏存彦的办公室,他早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董知瑜见到他,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块儿,那是她的入党介绍人,是他领着自己迈入了这神圣的事业,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还会在渝陪的街头遇见他。

    “这太意外了!” 柏存彦道,“去年我从老家回来还打听过你,没人知道你的下落。”

    “我回江苏老家了,”董知瑜笑着说,她不能说得太详细,即便对方是自己人,“柏师兄可好?”

    她最后一次见到柏存彦,确是他被要求回乡完婚之时,只是之前跟小雯的那一段是她编给怀瑾的,若不讲出这么一出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又怎么解释自己昨日微微的失态?

    “都还好,去年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了渝陪,我这人不会带兵打仗,不会敌后潜伏,但在学校里做做学生思想工作倒是可以的,” 柏存彦呵呵笑着,“昨天看你那辆车里,坐的可都是渝陪高官的女眷啊?”

    “我和渝陪的高官倒是不熟,一个朋友同人家沾亲带故,我下了火车便跟着坐趟顺风车。”

    柏存彦面上有点犹犹豫豫,他其实是想打听董知瑜这几年都在做什么,她可是自己发展出的同志,可是这话又不好问,她这几年原来回了江苏,去年以前那是汪伪的地盘,现在也和渝陪一样属于蒋,她长期在那里,莫不是深入敌后?按照纪律,这些是不能说的。

    他将泡好的茶递给董知瑜,“我当年对你的印象极深,上海有钱人家的xiǎo jiě,洋烟洋酒样样会得,跟我谈起进步理念却热情得像一把火!”说到这里径自“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这些年该是为赤空事业做了不少事情吧?”

    董知瑜微微笑着,“这辈子都会感谢柏师兄当初的提点与帮助,对于我们的理想,我的信念一直在加深。”

    柏存彦眉心舒展了开来,“我们的事业是光荣而崇高的,实际的工作都是困难重重,也最考验我们!眼下渝陪的这场‘反苏’运动,也是很让我们为难。”

    “我也是刚到这里才听说了这里的局势,不知道组织上有什么指示思想?”

    “我倒想听听你的见解。” 柏存彦倒想试试这位自己当初带出的同志的功力。

    “我嘛,我掌握的信息还很有限,不过我倒认为,学生们之所以愤怒,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对主权与领土的维护,这从根本上来说是进步的,我们的进步学生如果因为他们反的是‘苏’就消极抵制,难免会带有主观主义色彩,也会被其他学生所孤立。”

    “不错嘛!” 柏存彦的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芒,“观点很成熟,而且和红岩下达的指示高度一致,我果然没有看错董同志啊。”

    董知瑜笑了笑,“不过,我有些担心,目前渝陪政府内部盘根错节,派系斗争十分激烈,若是学生们的运动被反动派利用……”

    柏存彦眨了眨眼,这一点他并没有完全参透,不过这不影响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怎么样?跟我去看看学生们?给他们讲讲你的看法?”

    董知瑜想了想,只是给学生做做思想工作,也未尝不可,“可以跟大家交流交流,只是游行我就不参加了。”

    “这个不勉强!” 柏存彦呵呵笑道。

    接下来的两天董知瑜都在和柏存彦一起动员进步学生,怀瑾直觉不妥,让她避开任何政治运动,董知瑜只道为母校做一些事,且都是些光明正大的学生huó dòng,并无党派之分。

    “你看渝陪政府也没有出面阻止,”董知瑜道,“那日在陈老先生府上用餐,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也很宽容。”

    “你没听出他的话中之话吗?这件事岂是那么简单。”怀瑾锁着眉头。

    董知瑜怎会听不出陈彦及的话中之话,只是她所做的工作,实在帮助赤空一派的进步学生,渝陪政权的派系斗争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若真决心脱离了赤空,从此与政治绝缘,还是避开这些事端为好,”怀瑾见她不响,又继续道,“要为母校做事,我也支持你,给他们介绍学术资源,甚至捐款捐物都可以,为什么要卷入敏感的政治huó dòng?”

    董知瑜不再争辩,只点了点头,怀瑾的话从她的角度来看不无道理,若是真隐退,确实应该避着才是。后面的两天里她跟柏存彦打了招呼,只说有些私事要忙,便也不太往学生那里跑。

    直到二十二日暴行事件爆发,董知瑜避开了眼前的敏感点,却在若干年后尝到了这几日酿下的苦果,终究没有绕得过去,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却说二十二日这一天,渝陪的学生串联起来,由中央大学带头,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反苏游行,先头部队经过了民生路后,一群学生打扮的人突然一涌而出,砸毁了赤空《新华日报》以及民主同盟《民主报》的大本营。

    事件发生得始料未及,赤空坚信这是渝陪党内某些人不满政协会议而采取的暴行,更可恶的是他们妄图将罪责栽赃给学生,可想而知,自事件发生日起,两边便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而怀瑾则不愿与董知瑜卷入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事情刚刚发生,她便辞别了养父一家,与董知瑜踏上了返回玄武的列车。

    董知瑜与柏存彦匆匆道别,再见面,已是若干年后。

    回到玄武,周碧青便来找她,说自己认认真真研读了董知瑜给自己的材料,也认认真真思考过了。

    “我周碧青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几年日子,以前以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无功无过等死,所以之前才随了家人安排进了汪伪政府做事,现在想来觉得自己真是糊涂得可以,幸好遇到了你董知瑜,跟着你弃暗投明,现在我也懂了,赤空主义才是人类最为进步的理念,我愿意为此奋斗终生。”

    董知瑜听她终于把话理明白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无论自己让她做什么,她都是一句“跟着你董知瑜总没错”,眼下正是吸收她进组织的好时机,只是任之行那边还没有回话,不知组织对自己的甄别结束了没有。

    “太好了,碧青,我会向组织汇报,你等我的消息吧。”

    进了三月,怀瑾将董知瑜安排进了一间国民政府收管改造的银行工作,让她和政府、政治彻底划清界限。如此悠心坊的宿舍便被政府收回,而偌大的董宅总不适合一个单身姑娘居住,思前想后,董知瑜搬去了怀瑾宅子,董家老宅则让周碧青夫妇暂时住着,说起来是董知瑜请他俩帮忙照看房子,可他们都知道,周碧青新婚需要婚房,徐根宝虽在战后有了些起色,暂时却也置不出一间像样的婚房,原本小两口打算在徐根宝的破房子了凑合一下,好歹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周碧青到底也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董知瑜便说服了他俩,暂时去董宅住着,等将来徐根宝置了新房再从长计议。

    说起来终于和心上人搬到了一起,也算是苦尽甘来,可董知瑜却发现,怀瑾近日常常往真纪那里跑,有时甚至还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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