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似锦,夜色深沉,吴国公府内的一处院落里仍旧亮着一盏孤灯,马氏在灯下绣着虎头鞋,她的手法很熟练,细长的银针在鞋面上不停的穿梭着,好似长了眼睛。

    她还不时的拿针撩一下鬓角,即使那里的头发整齐的像是刻上上去的。不知是不是想到了小孩子穿上虎头鞋可爱的样子,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嘶,她忽然的抽了一口冷气,或许是走神的缘故,一不小心针尖就扎进了手指,一点殷红的血花渐渐地浮上了指尖,她放在唇间抿了抿那腥甜的味道,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时,她的丈夫被义父关入了大牢;第二次时则是义父在滁州病死;第三次时义子朱文逊在太平战死……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她的思绪,起身看向一旁的雕花檀木大床。

    那里睡着五个小孩儿,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也不过两岁而已,依次的从床头排到床尾,高低不同,像是一件排箫。

    其中一个此刻正把手脚压在最小的一个孩子身上,小娃儿自然不干,挣扎着想要摆脱,力气却小只好无助的哭泣着。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坐在床边,托着腮帮子打着瞌睡,小脑袋不停的晃呀晃的,似乎随时都能栽倒。听到小孩儿的哭闹,立刻惊醒连忙去扶正那个不老实的孩子。

    马氏则把那个哭闹的小娃儿抱在怀里,轻轻的摇晃着,不多时就止住了哭声,再次甜甜的睡去。马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要是把其它的孩子也吵醒了,怕是今夜就不用睡了。

    刚把孩子放下,院子里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紫袍的中年汉子大步走进屋里,见床上的几个孩童正在酣睡,立刻放轻了脚步,低声的问:“小孩子又哭闹了?”

    马氏点点头,“老四睡觉不老实,把小的给弄哭了。”

    汉子呵呵的笑着,“这点倒是像我,听娘亲说从前我也常常把一家人弄的整夜不安生。有吃的没有,我饿了。”

    马氏点点头,“还有一碗小米粥在笼屉里温着呢,绿儿你去端来。”她到一旁的柜子取出一小包点心,打开了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小丫鬟也端了一大碗米粥过来,还有一小碟子腌菜。

    汉子端起粥碗,就着腌菜连扒带刨,一大碗米粥稀里呼噜的就下了肚。

    没错,这个汉子就是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如今是占据半壁江南、皖南、浙东外加半个江西的一方诸侯。

    至于他的宵夜为何如此的简陋,丝毫不用奇怪,因为他是个吝啬鬼,对别人吝啬,对自己只能说是苛刻,当了皇帝饭食也没丰盛到哪里去,更何况现在还没当。

    此时的他不过三十五岁,正值壮年,面目生的黧黑,浓眉虎眼,鼻若悬胆,漆黑的八字胡,颌下留着短须。

    样貌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若换上一身破衣烂衫和地里刨食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也不是后世里流传的最广的地包天的可怕模样。

    如果一定要找些非凡之处,那就是他的颌骨颧骨都较为粗大,让原本质朴的面孔多了几分的威严。

    至于这个女人则是老朱的正妻,大明王朝未来的女主人,谥号孝慈高皇后的马氏。当然她还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马大脚。

    老朱放下碗筷,把打开的绿豆糕仔细的包好,交到马大脚的手里,“太甜了,腻得慌,留给孩子们吃吧。”

    马大脚用手帕擦去老朱粘在嘴上的粥膜,随口问道:“今天怎得这么晚?妾身还以为夫君到别处安寝了呢。”

    老朱浓眉一拧,“有要事难以决断,与众人商量的久了一些。”

    马大脚只是嗯了一声,军国大事丈夫不说她素来不问。别以为她的干爹、干哥哥还有丈夫都是“乱贼”,还没有裹脚就是个粗线条的女人。

    郭子兴收她做义女之后便悉心教导,不仅针织女红做的好,经史文墨一点也不差,“有智鉴,好史书”就是对她的评价。

    反倒是老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马大脚对丈夫再了解不过,她挥退使女这才问道:“夫君若有什么难事不妨与妾身说说,总能分担一些的。”

    别以为马大脚是在说大话,在老朱创业之初,她一直都是老朱的机要秘书兼后勤主任,后来老朱麾下谋臣勇将多了,她才渐渐退出这两个角色。

    龙湾之战时不少人见陈友谅势大,不少人建议朱元璋投降或者逃跑,她则是带着女眷赶制军服鞋袜筹措金钱分发将士鼓舞士气。

    再往前推一点,如果没有她朱元璋可能已经被郭子兴砍了脑袋,她是朱元璋最坚定的支持者,无可替代。

    老朱笑了笑,“此事与夫人有关,叫我不知如何的开口。”他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件东西,红绳挂在手指上,一只玉坠凌空缓缓的摆动。

    那是一块淡青色的玉坠,明明是阴阳鱼(注1)的造型,硬生生雕刻着一个马头,也不知是什么立意。

    玉质不算太好,有不少的杂质,油光水亮的似乎被人经常把玩,雕工也一般甚至有点拙劣,放在市面上也不过几两银子而已。

    马大脚笑了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竟被夫君捡到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突然脸色骤变。她从领口里拉出来一个相同的玉坠,看看自己的再瞧瞧朱元璋手中的满脸的惊愕。

    素来稳重的她突然硬生生的把自己的玉坠扯了下来,抢过朱元璋手中的玉坠,轻轻的对在一起,严丝合缝的组成了一个圆形,马大脚登时泪如雨下。

    老朱坐在一旁,轻抚着马大脚的后背安抚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大脚才停止了啜泣,抬起头时双眼亦是通红。

    “人在哪里?”她满眼期待的望着自己的丈夫。

    朱元璋从怀里取出三封信件,其中两封都有署名,分别是大都督朱文正,江西参政邓愈。

    马大脚一封封的看完,眼中期望之色大减反而多了失望之色,当然更多的则是不可思议。

    大都督朱文正是丈夫的侄子,近年来虽然骄纵,但是性子耿直脾气火爆,反倒是不善于撒谎。

    邓愈虽然年轻,资历却老,十余岁就带着上万人马投奔丈夫,多年来可谓是忠心耿耿,深得信任。

    在洪都也有自己的一系人马,纵然朱文正官位比他高,也难以胁迫。

    更何况两人根本没有撒谎的理由,而且是这种荒诞离奇的谎言。她还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是真的?”

    “怕是不会假了,这里还有我安插在军中检校(注2)的递上来的情报,而且这检校当时就在现场,和文正、伯颜的信可以相互印证,错不了的。”

    马大脚拧着秀眉,“没有其他的了?既然这人一直昏迷不醒?为何不送来应天,也好寻名医医治。”

    “文正信上不是说了,也许他不是昏迷,是在入定。原本也是想送来应天的,又怕他半路……飞走了。收拾他随身物品时,见到这个玉坠就匆匆送了过来。”

    马大脚看着手中的两枚玉坠,“文正定是见我常常睹物思人这才上了心,从前还觉得这孩子与我生分是误会他了。”

    她突然抬起头来,“我要去洪都问个清楚!”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朱元璋,“妾身还记得夫君在滁州与文正相见时的欣喜模样。”

    朱元璋思忖了一下,叹气道:“就知道这件事拦不住你,且收拾一下吧。文英明早就会从镇江回来,这孩子与你亲近,做事也心细,一路有他侍奉你我也放心。”

    马大脚高兴极了深施一礼,“多谢夫君!”

    老朱伸手把老婆扶起来,“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不过你不能在洪都耽搁太久,我给你预备了数艘快船,多置水手,几日便可一个来回,应天少不得你坐镇,孩子也离不开你。”

    马大脚一愣,“夫君是要去何处征伐?”

    朱元璋淡淡的道:“本公已经决定驰援安丰,明日徐达、常遇春便率军先行,待李先生筹集好粮草,军队集结完毕之后,本公便率大军出发,最多不过十日。”

    马大脚闻言嘴上嗫嚅了两下,却没说什么。

    注1阴阳鱼:太极图案,就像是一黑一白纠缠的两条鱼,黑的为阴,白的为阳,文中提到的玉坠,就是太极图案中,黑或白的形状。

    注2检校锦衣卫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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