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左就这么大病了一场。恍惚中听见广播声,发现原来这世道不只是他病了,整个国都病了。

    他是绝处逢生,这趟把自己逼到了绝境里去了也终于寻到了生路。可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自1937年7月7日起,日本发兵华北,战火一片蔓延开去。上海工厂罢工学校停课,人们一股脑的冲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日本的侵略行径。

    蓬莱国货市场那儿基本上成了爱国游行宣讲的大本营,沈一弓跟梁清文两个人很早就出门了,要去现场维稳,宋祁从前一天晚上起就被东吴大学的大学生请走做讲演去了,还没回来。霍左起来以后下楼,家里就剩赵妈跟小强两人。赵妈忙着洗衣打扫,小强则在院子葡萄藤架的庇荫下扎马步。这少年满身湿汗,白色背心都给打湿了。他也没注意身边来人,就听见有人和他开口:“练了几年了?”

    沈强循声望去,看是霍先生,就赶忙要收脚跟他问好,让霍左抬了抬手拦下了:“没事儿。”

    少年就答:“算下来差不多六七年吧。”

    “你爸教你的?”

    “嗯。”他点了下头,转而又想起来,“我爸说你是他师父。他的功夫是你教的?”

    霍左没点头,但也没否认:“算是吧。”

    “那您能帮我看看吗,我爸最近太忙了。”

    “行啊。”霍左说着,从地上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来,“你打一套,我瞧瞧。”

    沈强便将腰身一立,双手握拳神色认真了起来。小院之内存宁静,校园之外隔几条街就有学生游行的队伍过去,都在反对日军向华北增兵。政治局的征兵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凡心中留存热血的青年人都争先恐后去了征兵处。

    秦明月看着楼下游行队伍人头攒动,眼神微微沉下,她身后,秘书小徐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通知她说:“您进来吧。”

    女人手里捏着那封电报踏入陈瑞丰的办公室。里头一股呛人的烟味,陈瑞丰眉头紧锁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头。看见她进来了,他问道:“你来做什么,霍左抓到了吗?”

    秦明月把手里的电报放在他桌前:“长官,日本都已经朝华北增兵了,您还需要我跟特务科的人合作逮捕霍左吗?”

    “小秦……”

    “这是与虎谋皮,唇亡齿寒,难道你想把上海拱手让人吗!”

    “小秦,情报处的事情是情报处的,战场是战场。”

    “我以为这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我们需要胜利,只不过有的人站在台前光鲜亮丽,而我们隐秘于黑暗之中,不得不使用这些卑鄙的手段。”陈瑞丰摁灭手里的烟,严声问道,“这是命令,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通过与日本方面合作,将霍左逮捕归案直接枪毙。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秦明月哽在了那儿,稍许她咬了咬牙关和对方摇头了:“我没有疑问了。”

    陈瑞丰把手一挥:“那就出去吧。我猜你的搭档正在等你。”

    她就这么被上级从办公室里赶了出来。外头不断传来游行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严重抗议日本向华北增兵——”

    秦明月抬起头,正看见那扇窗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她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国民党军装,还有帽额前青天白日的军徽,莫名颓丧地叹出口气。

    她现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呀?她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街道上游行的人群汇成河流朝一个方向奔腾而去,那些鲜红的标语和刺眼的横幅就这样硬生生扎进了她眼睛里。秦明月抬手按住了腰侧的配枪,她又回头看了眼陈瑞丰紧闭的办公室,抬步快速离开了这里。

    办公室内,陈瑞丰抬头盯着那扇房门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派另一组人去那里看看。对,如若发现……带回来,我亲自施刑。”

    七月里的夏闷热得出奇,顶头的太阳炙烤着路面,温度随着人声鼎沸继续攀升着。

    下午两点,秦明月换了条单薄的旗袍拎着一只小巧的藤手包走入五星饭店,沉闷的午后,饭店里的服务员都显得昏昏欲睡。她走入之后第一眼便看见坐在靠窗位置等候她的男人,靳牧见她来了正想起身,却没想到她竟快步走来,将一冷硬的物件顶住了他小腹。

    秦明月握着他肩膀将他按回沙发中去。靳牧瞪大了一双眼紧盯着她的面容,一低头,便能看见女人握着的把那消音手枪。

    他还来不及喊出声来,那女人就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唇,他人只以为是热恋中的情人久别重逢,根本没想到那个男人腹部已连中了两枪。

    等秦明月再支起身,她把已经死去的男人摆成了一个低头趴在桌子上的姿势,将枪收好,带上了包里放着的那副墨镜转身离去。

    空气仍闷热,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湿润空气顺着城市的边缘一点点压迫了进来。

    屋里头的大钟刚敲过两下,霍左坐在门旁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跟赵妈聊着天,小强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学校跟着停课,同学间说是也要去游行,大清早让沈一弓给训了。到下午,这小孩旁敲侧击问了霍左的意思,看他没打算管,就说了声:“您别告诉我爸。”

    这会儿没人影了。

    霍左有很久没这么闲适了,瘾头到如今也戒的差不多,扒了层皮下去,说是难熬倒也还成,他算是疼惯的人了。赵妈戴着他给的那只细金镯子撕地瓜藤,晚上拿辣椒炒了也是盘菜,挺清口。霍先生在旁摇着扇子,想眯一会儿。就这清闲的午后,冷不丁响起了砸门声。

    赵妈停了手头的动作抬起头,她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把篮子放下:“我去开门。”

    “等等。”霍左倏忽间意识到了什么,先站起身,“我去吧,赵妈。您忙活。”

    赵妈就又坐回去了,看着霍先生放下手里的蒲扇起身穿过小院,拉开了门。他看了眼外头的来人,心莫名就平静下来了:“来找我的吧。”

    外头身着便衣的探员和他点了点头。霍左道:“我跟你们走。我的事跟这家人没关系。你们不动手我就不动手,你们要动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结了。”

    来的那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让来一条路给他,算是回答。霍左沉下了口气,回头跟赵妈说:“赵妈,我有事儿先出去一趟。朋友来找。”

    赵妈坐门槛上就问:“那您回来吃晚饭吗!”

    “不了。”他答,“您跟小沈也说一声。这次谢谢他,下回有空了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说完这句他便踏出门去了。赵妈眼阵阵看着那门关上,若有所思看了眼身侧小椅子上的那把蒲扇,长叹出了一口气。

    霍左由这四个人前后紧跟着,虽处劣势,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带着自己的门徒在自己的地盘上巡视。出了巷口,正看见沈强满身是汗握着游行小旗跑回来,见状就喊了一句:“叔叔,你走啦!”

    霍左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人,个头快跟他差不多了。

    “小强,有句话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了。”

    这少年面露疑惑。

    男人说:“你长得和你父母很像。他们若知道你长成今天这个模样,一定也会很高兴。”

    他语毕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肩膀,跟着身边那四个人头也不回走了。留那少年还怔怔地站着,垂下了手,眼里蕴起水雾。等他回过神去看时,早不见霍叔叔的身影,他只能小声对着那条空荡荡的巷子喃喃一句:“那我爸妈……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只有政治机关里头阴森森透出股寒意。霍左跟着这些人到了地方又下了楼,期间带上了手铐,头上被罩上了布袋。手腕上这铁玩意儿箍着难受的很,推他的人也不知轻重,霍左心里头算着数,走了多少步,下了多少级楼梯都一清二楚。过了会儿似乎到地方了,又有人把他往椅子上一摁。

    他也不着急开口,手背在身后先那么坐着。先听见了皮鞋声,接着就闻见了烟味儿。

    有人说话了:“还是得这么把您给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了,霍先生。”

    来人一把将罩着他脑袋的黑布扯掉了。霍左打量着眼前这人,笑了起来:“陈长官,好久不见啊。想不到您还给我一个见面的机会。”

    “多少您以前也是党国的功臣,再怎么样也该给您一份尊重。”陈瑞丰这么说着,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和他抬了抬眉,“抽吗。”

    霍左点了头,他烟瘾大也是众所皆知的一件事。陈瑞丰取出一根来给他塞嘴里,又亲自拿打火机给他点着了。霍左略微狼狈含着那根烟问他:“你请我过来,决计不是为了这一支烟的吧?”

    对方姿态优雅在审讯室的小椅子上落座,翘起了二郎腿端着手里的眼摇头:“这有的话说开了就不好看了。但霍先生如若是喜欢直白说话,也好。那就省事了。”

    语毕,抬起头,露出一副十分狡黠的笑来。

    “小秦,轮到你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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