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兄弟叫阿昌。

    张家老二一连声喊了几次,没得到回应。

    草棚子里铡草的喀嚓声却还在响,在夜里不断回荡,清脆而有韵律。

    张家老二只当是草棚子里的人没听见,便兀自站住了脚,勾着头往里面张望。

    惨凄凄的昏黄月色根本照不进来,而里面却连盏灯也没有点,乌漆墨黑的,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不断的抬起地上那几尺长的笨重大铡刀,然后咔嚓落下……

    张家老二靠着墙根子慢慢将屁股挪在草垛子上,疲惫的舒了几口气,大手在腰间摸了摸,想卷根喇叭筒来抽,摸了遍却没摸到,只得岔开话题闷哼说:“阿昌啊,今晚月色不好,别干了,啥也看不见了!你若非要干,至少也罩盏灯挂上去啊,若是没带,我看,我看一会儿咱俩就一块回去吧,不忙急这几个工分!”

    那黑色人影却依旧只是忙着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张家老二的话。

    张家老二也不生气,自己这本家兄弟早些年上过学,处了个女学生做对象,为此还和家里起了争执,后来不闹了,那女学生却跟别人跑了。

    从那之后,阿昌便不怎么爱说话了,沉默的厉害,到如今,老大不小的只落了一个光棍的名头,没有姑娘愿意嫁他,所以好几个村子都知道他,拿他做反面教材。

    放在平时,张家老二自然也是不怎么乐意亲近阿昌的,可今天不一样。

    见那黑色人影不搭理自己,张家老二站起身,抱了一捆未铡的草,拖着步子走到跟前,把怀中的草扔到那铡刀旁:“还差多少斤?我帮你!”

    这话一落,那黑色人影忽然停住了,抬起的铡刀僵在半空中,呆呆的似乎在看张家老二。

    张家老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不自在,又说不出来。

    今晚的天,冷的邪乎!

    张家老二紧了紧身上的襟褂,搓了搓手,干笑着便弯腰要去接那黑色人影手中的铡刀。

    刚伸出手,草棚子外面却冷不防响起了脚步声,由远渐近。

    张家老二满脸的疑惑,这么个时候,谁还会来?即使是公社里的人来过称,那也得等明儿清早啊!

    难不成是外村的人从此过?张家老二琢磨着铁锹还在外面,可别让这人给顺走了,不然公社里要扣自己工分的!

    如此想着,张家老二微微猫着腰,勾着头便往草棚子外走。

    刚走了几步,便与外面那人撞在了一起。

    张家老二揉着鼻子,正要抬眼去看,这人到底是谁,却不料对方先出了声,有些局促和惊讶:“张……张二哥?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听着极为耳熟,张家老二忽然浑身打了个哆嗦,脑子炸开了一般嗡嗡作响,头皮发麻如坠冰窖。

    “阿……阿昌?”

    “我刚去江边儿撒了泡尿,张二哥,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的确是阿昌!

    张家老二鼓足了力气,回过头,身后,地上,草垛旁,除了那高高扬起的铡刀依旧张立着,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江面很宽,最窄的地方也将近一公里。

    张家老二的脸水洗一样,惨白到了极点,拽着阿昌疯了一样头也不回的往江边跑,径直跳上了一艘夜色中辩不清颜色的槐木船,便抖抖索索的去解船头绑着的绳子。

    任凭一旁的阿昌怎么问,张家老二也闷着头不说一个字,眼里的恐惧之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毛茸茸的凄黄月亮,倒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中,如同黄泉路上给死人引路的灯笼。

    过了江,就到家了!

    可张家老二浑身都在抖,巨大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在发冷,握浆的手都在打摆子。

    眼看着江对岸离自己越来越近,张家老二眼中终于有了希翼之色。

    船已经到了江面中央。

    夜里突然很静,静的连那赛诗会的声音也没了。

    对岸的灯火也不见了。

    因为江面上起雾了,明明是在黑夜,可那雾却白的分明……成团成团的笼罩了江面……

    张家老二张大着嘴巴,喉咙里因为恐惧呜啊呜啊的发出极为诡异的声音。

    他疯了一样,挥动手中的船桨,带起哗啦啦的水声。

    可那船却只是在江面上无力的打着转,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曾往前漂动一丝一毫。

    阿昌不知看到了什么东西,尖叫一声,踉跄着跌坐在船板上,指着江面。

    原本的水面的灰白,正在一点点儿变的血红……

    于此同时,江上响起了乐声,琵琶丝竹声……嘈杂又虚无缥缈……

    成团的白雾涌动着往两边儿分开,那乐声越来越近……是一艘船,通体乌黑的古船……

    那船上灯火通明,并不太高,上面的房间里,窗纸雪白,红烛正旺,青楼画舫一样……崭新如初,却唯独看不到一丝人影……

    船身并不太高,张家老二痴痴的望着那艘船冲着他们驶过来……

    唤醒他的,是阿昌癫狂的呼喊声:“粮食……张二哥,粮食……船上有好多粮食……”

    张家老二也看见了,甲板上,房间里,白花花的大米仿佛能晃晕人的眼……

    没等张家老二反应过来。身旁的阿昌便目光呆滞的跳下了江,游向了那艘装满粮食的古船。

    游的时候,阿昌还不忘回过头,咧着嘴直勾勾的冲张家老二木然的笑着说:“张二哥,好多粮食……”

    阿昌这样的表情,让张家老二说不出的恐惧,汗毛竖立,他知道,人只有在丢了魂儿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恐惧终究压过了那满船粮食的诱惑,张家老二大叫着,闭着眼不要命的划船挥浆,那打着转的船,终于动了……

    划到岸上的时候,张家老二不要命的往村子里跑,一面跑,嘴里一面发出变了腔调的怪异嘶嚎声……

    阿昌游向那古船时的诡异表情,依旧让他毛骨悚然……

    还没到村子,村子里的人就被张家老二的呼喊声惊了出来,公社里的干部骂张家老二满嘴鬼话!

    张家老二瘫在地上,面如土色,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个劲儿的说,救人,救人,阿昌还在那儿……

    人命关天的事儿,不可能拿来开玩笑,公社里的干部这才信了几分,组织了人,提着大头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赶往了江边儿……

    百十号人,找了半夜,可是,张家老二那口中所说的白雾,血色的江面,都不见了,那灯火通明黑色古船也消失了,更别提什么唢呐声乐声了……

    当然,同样消失的,还有那读书读傻了的阿昌……江面是如此的平静,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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