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小萌双手托着下巴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蓝恩修士难得讲起他过往的事,她总算打起了精神,说来也奇怪,只要不讲圣约,她的困意便荡然无存。()

    淡蓝色的窗帘被束在两侧,窗前的风铃随风摆动着,叮铃,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在教堂内回荡,那是她们送给蓝恩修士的生日礼物,月小萌送的是一串贝壳风铃,这是她花了半个月时间跟着爸爸在环海岸边一块块捡回来的小贝壳制作的,虽然并没有商店里卖的好看,但当蓝恩修士将风铃挂起时,微风拂过,它那轻盈舞动的身姿,清脆悦耳的音符便是最好的回应。

    “孩子们,我将一生奉献给了旧神教,传教布道,哪怕我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粒沙,也希望能化作黑暗中的烛火,帮助世人指引前行的方向,可到头来,我却只是个罪人罢了,当一个人背叛了国王,他犯下的罪难以饶恕,那么他能以一个犯人的身份请求国王赦免吗?他敢这么做吗?他不敢,也不能,国王必将斥责他,惩处他,除非他能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重新获得国王的信任,但是……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蓝恩神父背过身子,深邃幽蓝的眼中是哀伤,更是愧疚,他注视着教堂内上神的石雕,巨大石雕镂空圆环足有三米高,圆环内站着一位男子,他身着褴褛长袍,右手持书象征着智慧,左手持烛象征着勇气,双手张开好似拥抱众生。

    月小萌不解的转头看向蓝恩神父,她没有办法理解蓝恩这番话的意思,但她却注意到了蓝恩袖袍下的右手轻轻颤抖着,往常教堂内还有其他神职人员,沉默不言的布兰执事,教她们唱诗的德兰修女,负责做饭的阿修教士……

    她此时才注意到,今天教堂内除了蓝恩神父之外,其他神职人员全都不见了。

    叮铃,叮铃……

    风铃随风摆动着,月小萌不自觉的缩了缩肩膀,窗外的风似乎有些冷……

    “蓝恩老师,您……为什么要哭?”

    月小萌身后坐着的金发女孩显然也注意到了蓝恩的不对劲,她的声音如同风铃般清脆,可蓝恩肩膀却耸动的更为厉害了,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摇晃着扶住了右侧的木椅把手,慢慢蹲下了身子,浑浊的眼泪一滴又一滴顺着脸颊滑落。

    “不要……不要再叫我老师了,我不配这两个字,也不配担任神父……我只是个罪人,一个罪无可恕的恶魔,我不配侍奉上神,不配教你们知识,更不配……活下去……”蓝恩每说半句话都要停顿许久,他仍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下子所有的孩子都注意到了蓝恩的不对劲,这群孩子跑到蓝恩神父身旁,手忙脚乱的想要安慰蓝恩神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以往都是他们哭闹,蓝恩神父和修女们来安慰,但此刻身份调换,他们便手足无措起来,月小萌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爬到了桌子上,努力垫起脚尖,将贝壳风铃取了下来。

    她抿着嘴跳下桌子,一路小跑到蓝恩神父面前,蹲下身子举起风铃轻轻吹着。

    叮铃,叮铃……

    蓝恩神父错愕的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这串轻轻晃动着的风铃,看着这群不知所措,甚至开始跟着他一起哭的孩子们,恍惚间,他听到了上神的指引。

    “不是恶魔。”

    毕竟年纪小,情绪特别容易受到影响,许多孩子都开始哭泣,莫名的哀伤渐渐感染了每个人的心绪,可唯独月小萌抿着嘴对蓝恩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我是罪人,但我不能成为恶魔。

    也许是被月小萌这句话所触动,也许是他无法忍受内心的罪责以及愧疚,蓝恩如梦初醒,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了一起,他深深呼了口气,摸了摸月小萌的头道“小萌,谢谢你,今天你们才是我的老师,昨天给大家的项链还戴着吗?现在立刻还给我,然后从教堂后门离开,回去之后千万记住,无论谁问起来,就说不认识我,不知道旧神教,明天……以后就不要再来了,愿上神保佑你们。”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主张,只能照着蓝恩的话做,纷纷将戴在脖子上的圆环银链取了下来还给蓝恩,随即在蓝恩的催促下一个接一个的朝教堂后门走去,片刻之后,便只剩月小萌一个人还站在蓝恩神父身边

    “小萌,你怎么了?”蓝恩神父温柔的看着月小萌。

    “项链我给爸爸了……对不起……”月小萌小声说道。

    “没戴来吗?没事的,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回家之后让你爸爸把项链扔了,扔到环海里,千万不要被人看见,回去吧,从明天起,不要再来教堂了,快走吧。”蓝恩神父催促道。

    “为什么?”月小萌的眼中满是疑惑。

    “……这世上有人为了爱情而活,有人为了信仰而活,有人为了仇恨而活,也有人为了权利而活,当我们拿起烛火为别人照明时,便无法抵抗刀剑加身,可当我们放下烛火,拿起刀剑抵抗时,他们又会义正言辞的指责我们自私,残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神明赐于世人有限力量的同时,却又给了世人无限的,我们身处七重地狱,又如何上得了天堂,唉,你快点回去吧,他们要来了。”

    话音才落,教堂传来呼啸的破风之声,蓝恩那深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一片如暴雨般的火光,他一把抱起月小萌,将她死死护在怀里,才转过身子,锐利的箭头自他肩膀贯出,蓝恩顾不上疼痛,直接将月小萌摁在地上,下一个瞬间,他胸膛,肚子,脖子,手臂全都被利箭贯穿,整个人如同成了刺猬一般,鲜血如注喷涌而出,浇灭了周遭还在燃烧的箭矢。

    蓝恩神父那深蓝色的眼眸逐渐开始涣散,月小萌问他为什么,可他真的不知道,他坚持了一辈子的信仰,虽不曾每日行善,却也布道传教帮助了许多人走出困境,任职神父的这些年,他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站在忏悔室内倾听世人的诉说,或是生活的不如意,或是情感上的失意,或是向上神告罪祈求原谅。

    当了一辈子的倾听者,他反而更加迷茫了,曾经有一位妓女来教堂忏悔,她诉说着自己的无奈,希望上神能指引她走出困境,希望蓝恩能收留她,但蓝恩却拒绝了,这一类人他见得太多,总是希望不劳而获,希望别人毫无保留的帮助,只会祈求他们怜悯,所以他一如既往的说着倒背如流的典故和圣约上的经节。

    三天后,那个妓女死了,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据说那天,她是偷跑出来的,离开教堂没多久便被人抓了回去,打的血肉模糊,已经没人形了,谁能体会那天晚上她被蓝恩拒绝之时的绝望?谁能体会她被人拖回去,铁鞭木棍加身时的痛苦?她死了,非常轻易的死了,就如同一片枯叶随风飘零,没有人会在意,甚至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那天,蓝恩坚定的信仰受到了无法言喻的冲击,一连数日彻夜难寐,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她的音容面貌,她掩面哭泣的样子,那几天蓝恩时常扪心自问,如果当时收留了她,她是否就能躲开那些人,是否就能活下来?

    这系列对自己的质问,最终演变成了对自身信仰的质疑,他不禁开始疑惑,上神真的存在吗?

    如果上神真的存在,他为什么从不帮助这些深陷苦难的世人,为什么战争爆发之时他不现身制止,为什么疫病传播之时他不现身解救?

    蓝恩的内心总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难道你没有察觉,在旧神教内,根本就没有神的话和他的教诲,有的不过是一些人为的传统吗?”

    或许……上神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圣约也不过是人编纂的书籍而已,或许自己坚持的信仰,根本就是个笑话,蓝恩不曾见过天堂,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七重地狱。

    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总会不自觉的冒出来,他非常痛苦,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他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旧神教而生的,也愿意为了她而死。”

    他每晚都会独自一人跪在上神石像面前,祈求上神让这个声音停下来,可相反,这个声音越发响亮,唯有当他诵背圣约之时才会获得片刻宁静。

    也许自己真的是罪人吧,也许这就是上神对自己的惩罚吧……

    蓝恩死了,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如同一片枯叶随风凋零,手中的圆环项链散了一地,但这一次他不后悔,也许此生身处地狱,可在生命的最后一秒,他仍愿点亮烛火,驱散黑暗,即便一分钟前,他差点亲手熄灭了手中的烛火……

    一轮箭雨过后,教堂内一片狼藉,火苗肆意燎动蔓延,很快周围的木桌椅和窗帘都开始燃烧,滚滚浓烟弥漫,蓝恩神父双手撑着地面,如同最坚实的盾挡在了她面前,哪怕被箭矢贯穿也没有倒下,月小萌怔怔的躺在地上全身全都被鲜血渗透,她失神的盯着教堂的壁顶的壁画,那是圣约第十八章第三十二节的故事。

    洪水滔天,上神立于船头,他如此说道“洪水为恶之劫,良善之人若遇危险,心中祷告,我必乘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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