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的声音轻轻的在湖面上回荡着,林伯庸眉头紧皱,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若他毫无触动倒也罢了,但其实,这一个月的闭门静思已经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固然痛恨林觉和林伯年背后插刀的行为,但他也同时意识到之前的作为确实已经丧失了公正,被自私蒙蔽了心神。

    对于林柯这十几年来的行为,林伯庸确实是有所察觉的,毕竟十几年的时间,林伯庸又一直执掌着家中内外大小事务,怎会对他的举动一无所知?家中的银子物资短少的事情他也并非不知道。但正是因为溺爱和自私,他认为是林柯自己私自吞并了这些银两和物资,而这在林伯庸看来其实并不算什么。

    林柯将来是要当家主的,自己不能将此事揭发出来,不能让自己这个唯一还算成器的儿子颜面扫尽。所以林伯庸只是偶尔隐晦的提醒一两句,却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正是因为他心中长房独大的想法,让他忽视了林柯的异常行为。所以,当那天林柯事发之后,林伯庸除了震惊,还有深深的自责。

    林伯庸在夺了家主之位后并非没有想过反击,但是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冷静下来之后才没有做更进一步的行动。而越是静下来之后,他越是明白自己在家主位置上犯下的一系列的错误,越是明白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失败。只不过,他碍于颜面,不肯说出来罢了。加之林伯年和林觉所用的手段有些卑劣,故而心中依旧恼恨。实际上对林觉他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痛恨感,但对于林伯年他却是深切感受到了被腹背一刀深深背叛的滋味。

    所以,这一个月来,林伯庸其实陷入一种既自责却又不肯服软,既愤怒却又觉得后悔的复杂情绪之中。为了排遣这些情绪,他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将自己打扮成一个钓叟,每日泛舟湖上,不去多想。

    刚才林觉的话他句句听在耳中,虽是老调常谈,但这些事却是这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思索的事情。不得不说,他承认林觉的坦陈,甚至也有些理解林觉和林伯年的作为了。

    林觉轻声继续道:“大伯,我知道这次发生的事情您难以释怀,我只想告诉大伯的是,林觉心地坦荡,绝无半点私心。我所做的一切只处于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林家的将来着想。哪怕是某一天需要我为林家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不会退缩。这是身为林家子弟的宿命。我来见大伯,便是要剖白心迹,让您知道我的内心想法。我绝不希望因为此事而导致林家四分五裂,相互间存有怨恨。林家要往前走,绝不是某个人某一房,而是所有人一起往前走,所有人都不能掉队。而林家长房正是林家的最该一起往前走的人,所以我今日来便是请求大伯能够放下心中的怨愤。如果有任何办法能够让大伯释怀的话,我都愿意去做。”

    林伯庸缓缓抬起头来,双目注视着林觉的眼睛。他看到了林觉眼中殷切的目光,和目光中的赤诚之意。林伯庸的心中甚是有些感叹,这个三房庶子实在是变化的太快,曾几何时,自己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而现在,早已天翻地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早已不是他人所能忽视的了。他今日说的这些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非一般人说能说出口的。如不是他襟怀坦荡格局宏大,便是此人大奸似忠,城府如海了。

    “林觉!”林伯庸终于开口道:“老夫还没愚蠢到心里没有林家的地步。老夫之所以选择闭门思过,便是要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老夫虽然有很多的不是,但大局还是看的清的。”

    “我就知道,大伯深明大义,必会想清楚这些事的。不求大伯能原谅此事,光是听到大伯这句话,林觉此行便已经值了。”林觉喜道。

    林伯庸摇头道:“你也不用此刻说这种话讨我欢喜。这段时间闭门静思,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或许我早就该从家主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你们帮了我一把,这很好。我也乐得轻松,今后钓钓鱼养养鸟,安享晚年便是。”

    林觉道:“大伯不打算出山么?大伯可知我为何今日前来。今日正好是我当大管事满一个月。当初我说了,只暂代一个月。此次前来也是想请大伯出山执掌生意的。”

    林伯庸诧异的看着林觉,旋即摆手道:“林觉,这件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老夫好不容易过些安静日子,又怎会再去掺和家中事务。决计不可。”

    林觉道:“您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么?”

    林伯庸冷笑道:“笑话,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在乎什么颜面么?只是我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罢了。这件事再也休提。”

    林觉其实早就明白林伯庸不会答应再出来照管生意,家主都被夺了,他现在再出来当大管事算什么?虽然他说不在乎颜面,但其实他是最在乎颜面的。再当大管事,跟那些林家生意上的人打交道,被人问及林家发生的事情,他岂非要羞愧无言。所以他宁愿躲在家里养老,也是不会出山了。

    林伯年临行前也表达了不能让林伯庸出来的意思,林觉明白那是处于林伯年的私心。林觉自己也有些私心,若说之前林觉还对这个大管事看的很淡,觉得无所谓的话,在付出了一番努力之后,林觉倒是很想看看成果。而一旦此时易手他人,必会有一番变动,自己又无法干涉。那么之前的一切所为便全部白费了。

    “既然大伯态度如此,侄儿也不逼迫大伯了。侄儿其实也志不在此,但目前恐怕只能再勉强暂代一段时日了。不过有件事大伯一定要答应我。最近长房两位兄长……他们心气不平,每日出没于……街头,呼酒买醉,在宅子里也说些有失身份的话,我想大伯应该有所耳闻吧。”

    林伯庸警惕起来,瞠目道:“你想拿他们怎样?赶出杭州?将我长房全部清除?”

    林觉忙道:“大伯想到哪里去了?我哪里是这种想法。我的意思是,两位兄长这般颓废也不是办法,大伯能否劝劝他们回来做事。”

    “做事?你肯让他们回来做事?”林伯庸诧异道。

    “为何不肯?只要两位兄长不要再闹腾便好。毕竟看着两位兄长颓废的样子,我心中也甚是着急。大伯心中也必是焦急万分的。长房毕竟是长房,大公子没了,二公子和三公子也是要将来撑住门楣的,大伯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就这么沉沦下去?那可不成啊。我拟让他们重新掌管东河和西河两处码头。两位兄长其实事儿做的并无偏差,只是……太过骄横。若大伯能说服他服从大局,我自然是愿意他们回来的。毕竟林家的生意最终是林家人来管,两位兄长将来也是要担大任的,而我志不在此,待一切平稳了下来,我是一定会辞了大管事职位的。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林家一起往前走,不要有掉队的人。”

    林伯庸静静的看着林觉半晌,沉声道:“你当真要这么做,便不怕你二伯不高兴么?”

    林觉轻声道:“大伯,我对二伯之心跟对你之心并无二致,我只做我觉得该做的事,却绝非是和谁拉帮结派。对事不对人,这是我的坚持。”

    林伯庸缓缓点头,戴上斗笠沉声道:“回吧,这里有些冷了。”

    ……

    荷花荡中的这场谈话无人知晓,虽然林伯庸当时没有做明确的答复,但时隔两日之后,林颂和林润趁着夜色来到了林觉小院之中,当着林觉的面做了一番深入灵魂的自我批评。这足以证明,那日的谈话已经说服了林伯庸。

    虽然并非说林伯庸已经对自己消除了愤怒,但最起码大房愿意合作,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林觉最担心的便是大房闹出什么事来,当真要闹得翻天覆地,林觉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所以,最好的结果便是大家各退一步,平息这场纷争。

    林觉和林伯庸的那场谈话的切入点选的很好,林觉觉得,既然林伯庸是个护短的人,那么从两位长房公子的安排上入手,自己退让一步,或许正可击中林伯庸的软肋。事实也正是如此,林伯庸自己是死活不会再舍了脸面的,但大房两个儿子成天游手好闲且被排斥在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自己要强行闹起来却也不肯家丑外扬不顾林家大局,而林觉主动表示请林颂林润回去做事,这正是解决了一块心病。

    在林颂林润去林觉小院之后的第三天,林觉便在船行大厅中宣布了长房两位公子的回归。东河和西河两处码头的总理职务本就空着,那本就是两位长房公子离去后一直空缺的职位,林颂和林润二人恢复原来职位。

    此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众人万没想到林家长房的两位公子还会被请回来任职,心中疑惑不已。私下里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说林觉此举高明,这叫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再怎么闹,林家人终究是林家人。

    也有人说林觉这是没胆量,大房估计要发难,林觉只得委曲求全请回两位长房公子。搞不好很快林觉自己这个大管事的位置也要被迫让位了。

    还有人说,林颂和林润两人回来是大房和二房三房达成了妥协,二房三房完全排斥大房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终不得不让长房两位公子回来管事,便是要监督林觉这个大管事的行为,以免大管事中饱私囊侵占家业。

    除此之外,还有诸般言论,总之是层出不穷,莫衷一是,着实有些闹腾。林觉也知道这些议论,不过并不在意这些言论,或者说他丝毫不关心这些。因为他没有时间去关心,好容易让林家的事情平息下来,林觉得好好的理一理自己的一些事情了。

    九月里方敦孺便要辞去山长之职离开杭州,自己这段时间居然一次都没去看望他,这已经很失礼了。在他离开之前,林觉怎也要去好好的伺候几天,尽弟子之分。

    还有,九月下旬便是秋闱大考,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多月。自己已经决定了要通过自己的能力考上秋闱,但这可不是嘴巴说说的。林觉是知道秋闱的难度的,他只是自信自己可以考上罢了。但要是因此便不做些准备,怕是到时候要抓瞎,所以必须要收心养性,系统的做一番温习才成。算起来时间已经很紧了。

    然而,就在林觉准备清静下来收心养性摸摸书本,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的时候,八月十二那日,林觉却同时接到了来自知府衙门和梁王府的两份邀请函。而两份邀请函竟然都是请林觉参与即将到来的花魁大赛的。

    林觉并非不知今年花魁大赛将至,但因为望月楼已经脱离花界,今年也不会去参加花魁大赛。林觉也觉得没什么好参加的,已然决定不再去凑热闹了。然而此刻却同时接到了两份邀请函,让林觉大为挠头。

    严正肃的邀请书上说,今年的花魁大赛有所不同,扬州和江宁两地几大著名青楼都要来杭州参与花魁大赛,原本只属于杭州的花魁大赛就此升级为东南花魁大赛。他也许是最后一次以杭州知府的身份主办这样的盛会,不肯虎头蛇尾。且更不能让别处的青楼盖了杭州的风头。说白了,别人来砸场子,自己决不能输。所以想请林觉帮着出谋划策,毕竟去年林觉以一己之力将不被人看好的望月楼捧上了花魁宝座,或许能尽一份力。

    而梁王府的邀请函便更加的直接了,去年因为林觉的捣乱铩羽而归,万花楼和群芳阁丢了脸面。今年花魁大赛要升级为东南花魁大赛,梁王郭冰要林觉无论如何也要帮着出力。郭冰甚至让送信函来的王府卫士统领沈昙直言不讳的告诉林觉说:‘去年你捣乱,今年你必须弥补。扬州江宁几大青楼早已将京城乃至大周各地著名的名士才子们全部抢空了,万花楼和群芳阁现在没人帮衬助拳,所以你责无旁贷。’。

    林觉头嗡嗡的胀大,想静心读书,却又被这些事所纠缠,当真麻烦的很。但是想一想,今年这花魁大赛既然如此隆重,规格如此之高,恐怕是个自己从未见到过得大场面。想到这里,那颗爱热闹的心便难以平复了。

    再说了,这一次是三城对抗。江宁府,扬州府,杭州府,乃是大周三处烟花极盛之地,杭州府这东南第一府的名号早就惹来众多州府的不服气,尤以扬州江宁两地为甚。这一次恐怕真正的是来砸场子的。自己身为杭州人,若是眼睁睁看着别的州府夺了花魁走了,却也没什么脸。严知府和王爷也都是争强好胜之人,更是不肯认输。自己或许应该助一臂之力才是。

    ……

    为弄清原委,林觉特意去了知府衙门一趟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严正肃也将此事的由来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林觉。

    说起来,今年花魁大赛之所以升级的源起其实是来自于一场官场上的公务聚会。杭州府兵马剿海匪胜利之后,海东青率残部沿海北上不知所踪。为防止海东青残部为祸,造成东南各地的损失,两浙路江南东路淮南路进行了官方联动,在江宁府召开了沿海沿江各州府军政要员的一场会议。其目的便是防止海匪残部图袭击沿海各地,或者是渗透入内陆之中。

    杭州府作为剿杀海匪的始作俑者,自己是责无旁贷的需要向各地州府介绍剿匪的详情,说明海匪的战力剩余的人数以及一些关于海匪的消息。扬州和江宁两府虽然并不濒临沿海之地,但他们却濒临长江,分布江南江北两地。长江直通大海,海东青若从长江渗透入内陆之中,这两处东南大州府显然是要做好防备的。这次十几座州府军政的联动,便是要相互协作,目的便是及时通报所发现的海匪残部的动向,在遭受海匪渗透之时能够相互救援,免遭不测之袭。

    可以说,这次的会议是很有必要的,毕竟海东青率领的海匪余部尚有千人之多,拿下一两座州县,袭扰村镇还是很轻松的。若是被他沿江渗透进内陆之中,无论在哪个州府的境内落脚,也将是此处的心腹大患。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的州府所辖境内被海东青流窜进来。实际上这次会议也是应淮南路江南东路的几位知府大人联名上奏,朝廷批准的一次官方的会议。并且实际上两府也分别派了官员来主持参加,可谓是规格颇高的一次会议。

    会议的内容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建立严防联动机制,阻止海匪滋扰落脚罢了。这样的会议其实说正事的时间并不多,倒是一大群知府和指挥使聚集于此,都是官面上的人物,免不了觥筹宴饮,游山玩水一番。

    江宁府作为这次会议的东道主,为了展示江宁府的实力着实下了些功夫。据说,在各位知府指挥使抵达之前,江宁知府沈放特地下令进行了全城的大清理,将主要街巷清扫的干干净净,力图展现其治理之功。更有甚者,说沈放还将江宁街头的一些流浪汉和乞丐都统统抓了起来,集中关入了一处,免得到时候被与会的知府指挥使们瞧见。

    会议进行了两天,次日清晨众官员便要各自回各自的地盘了,临行前一天的晚上,江宁知府沈放自然要展现江宁府最好的一面,于是盛情邀约所有官员前往秦淮河上领略江宁府的风月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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