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实际上是不欢而散的,在方敦孺怒火滔天的一番训斥之后,林觉选择了闭嘴,再不发一言。在这种情形下,这家宴的气氛可想而知。

    方敦孺显然也是怒气未消,只和严正肃喝酒说事,也再不看林觉一眼。这尴尬的家宴小半个时辰后便告结束,严正肃衙中有事匆匆离去,方敦孺多喝了几杯也回房去睡,倒只落得林觉孤零零坐在席上,沉默不语。

    方师母也是无奈,但她也没有办法。自己夫君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旦火气上来,那是三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再说男人们说的事,什么变法不变法的她也不太懂,也不知孰是孰非。她能做的只是安慰林觉几句,便去厨房收拾碗碟等物。

    方浣秋自始至终陪着林觉坐在那里,她的心里也是非常的难受。林觉和爹爹闹翻,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对她而言,那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对爹爹她是崇拜的,对林觉她同样是崇拜的,她就是不明白,两个自己身边最优秀的男子,为何忽然从亲密无间变成了这样。

    方浣秋多么希望一切都像是当初在杭州松山书院里的那样,虽然那时自己重病未愈,但那时候真是幸福。爹爹和林觉关系融洽,自己和林觉两情相悦,徜徉于后山青草山坡上,那时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一般。但是现在,似乎这一切都在改变。

    自从爹爹来到京城之后,爹爹回家的次数少了,脸色越来越阴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本来和娘相敬如宾,近来动不动便发脾气,人也疲惫憔悴的很。而自己最爱的林郎,却也成了她人之夫。自己虽然病好了,但好像整个世界都背离了自己,让自己时常陷入烦恼之中。现在,爹爹和林觉之间也有了嫌隙,让这一切都变得雪上加霜起来。

    可怜的少女根本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男人们的事情浣秋也不想管,她也不懂那些。但那些东西便足以让师徒之情,夫妻之情变得如此恶劣么?方浣秋想:倘若人生中必须要经历这样的痛苦,那自己还不如不要好了这病。真希望这一切到此为止,一切都会好转。

    林觉枯坐片刻,缓缓站起生料。方浣秋紧跟着他起身来,担忧的看着林觉。却发现林觉正对着自己微笑。

    “师妹,我得回去了。先生睡了,我便不去打搅了。我去跟师母说一声。”

    方浣秋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这便要走了么?”

    林觉叹了口气,看着方浣秋红红的眼眶可满脸的担忧,心中怜爱顿生。男人为外边的事争吵闹腾,到头来最受惊吓的却是家中的女人。方师母适才便已经红了眼圈,浣秋此刻又是一副受惊的小鹿的样子,这都是男人的罪过。

    “放心吧,秋儿,不用担心。我和先生只是……拌了几句嘴罢了。是我冒犯了先生。回头我再给先生郑重的道歉。以后也绝不惹他老人家生气便是。”林觉伸手轻抚方浣秋的秀发,柔声道。

    方浣秋摇着下唇,泪珠儿却往外蹦出来。

    “我知道……爹爹近来脾气不好,老是发火。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娘的面子上,忍一忍,好么?倘若爹爹有什么对你不是的地方,浣秋愿意替爹爹向你道歉。倘若爹爹骂你,你心里有气,你可以骂浣秋消气。好么?浣秋看不得你和爹爹闹翻了,那浣秋也会伤心死的。”方浣秋流泪轻声道。

    林觉心中翻涌,说不出话来。伸手将浣秋搂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闭目无言。

    ……

    次日清晨,林觉一大早便赶往自己的公房之中。江大人和胡大人以及杨秀三位同僚都觉的极为诧异。江大人见了林觉还大笑着还玩笑道:“哎呀,今儿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林大人居然这么早来公房了。”

    林觉笑着拱手道:“三位大人,林觉是来告辞的。即日起我要去条例司任职了。此番来收拾些东西,也跟三位大人告别。”

    杨秀惊讶道:“不是说……不去么?”

    胡大人笑道:“哎,杨大人呐,那话你也信?但凡有机会,谁愿留在这里混吃等死?那条例司如今是红的发紫的衙门,这等好机会傻子才会错过呢。哎呀,还是背后有靠山的好啊,咱们这些人便在这里混到死喽。”

    林觉跟他们没法多言,只笑着拱手道:“承蒙几位照顾,我在这里时间虽不长,跟诸位虽然交往不多,但过得很愉快。多谢你们包容在下,今后若有需要之处,便去找我便是。”

    江大人笑道:“那是那是,少不得要麻烦你。苟富贵莫相忘,林大人高升,我们也自然是沾光的。回头要不我们凑个份子,摆一桌酒席庆贺林大人高升?”

    林觉笑着摆手道:“那却不必了。”

    江大人也本就随口一说罢了,此刻他和胡大人正心疼将无法再瓜分林觉每月的俸禄。心里其实挺不高兴的。打了个哈哈,便和胡大人坐在廊下闭目养神去了。

    林觉来到自己的更衣处,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里,毕竟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也不多。总共加起来怕没有五六天光景。当时带了几本书和几件衣裳在这里,此刻要拿回去。林觉收拾东西的时候,杨秀一直默默的在旁帮忙。林觉包裹上肩的时候,杨秀竟然有些伤感了。

    “哎,想不到我在官场上交的第一个朋友竟然相处如此短暂。林大人高升之后,你我恐怕不能成为朋友了。但我还是为林大人感到高兴。杨秀在此祝愿林大人前程远大,步步高升。能和林状元为同僚,并交往数月,杨秀已经很高兴了。杨某送送林大人。”杨秀拱手叹息道。

    林觉呵呵笑道:“杨大人,怎么如此说话,我虽离开这里,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这几个月下来,我觉得你是可交之人,在这里熬着也可惜了。倘若有机会离开这里,杨大人愿不愿意呢?”

    杨秀惊喜道:“我……我竟有机会离开此地么?”

    林觉笑道:“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为杨大人想办法。成固然好,不成也莫怪。无论如何,你我也是朋友。你说可好?”

    杨秀激动的抓住林觉的胳膊摇晃着,连声称好。林觉肯帮忙,自己离开此处的机会大增,这对杨秀而言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了。

    杨秀将林觉送出公房小院之外,林觉独自背着包裹慢悠悠的出大庆门来到宫外广场之上。正是上午时分,散朝之后的广场上车马喧闹,各衙门官员正自回衙,马鸣车响,热闹无比。林觉眯着眼站了一小会,便举步往西首那片连绵的衙署之地而去,那里是政事堂以及一些附属衙门所在之处,新衙门制置三司条例司也在那里。

    政事堂南侧,一座独立的院落在树木掩映之下矗立。这里本来是政事堂某衙的公房,但此时已经正式成为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衙署。一道高高的围墙将条例司衙署同北边的政事堂隔绝起来,似乎在宣誓着条例司的独立性和权威性。和政事堂门前都是起码坐轿的来往官员不同,这里公房高大的院门进出的都是脚步轻快,神情愉悦的年轻官员。他们行走如风,似乎身上灌注了无穷的力量一般。这和政事堂以及广场东边枢密院衙门前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觉来到大门前,有守门的小吏上前询问,林觉亮出了自己的调动公文。昨晚,严正肃命人将这份公文送到了林觉府中,要求林觉今天上午前往条例司衙门报到。

    小吏看清楚了公文和名帖,忙躬身行礼,笑道:“失礼失礼,原来是林状元。哎呀,咱们这条例司现在可热闹了,今科进士前三甲都被搜罗来了,这可是人才济济呢。”

    林觉一愣,旋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此次条例司广罗人才,除了自己之外,新科榜眼和探花两位也是被召进来任职了。看起来严正肃和方敦孺是大力的重用这些刚刚入仕的青年才俊们,一来这些人刚刚入仕有活力有冲劲有抱负,二来,这些人还没来的及沾惹官场的一些习气,都是一张白纸,可塑性强。

    从前院进去,院子里高木森森,遮天蔽日。一下子从阳光猛烈之处进来,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外边的喧闹和灼热也随之消散。沿着青砖道往前走,前方是三间正房。镂花长窗敞开着,从外边便可看到里边忙忙碌碌来来回回的人影。一排排的桌案整齐排列,公文卷宗堆积如山。这里应该是条例司下级官员小吏们的办公之所。

    对于条例司的运作,林觉尚且不得要领,他也并不清楚这群忙碌的官员们在做些什么。

    沿着廊下木栏绕过正房往后进入二进的院落之中,这里的院子面积不小,正对的又是一座三间公房,东西两侧横着的是几间厢房。林觉刚刚走进二进院子里,忽然间,迎面三间公房的台阶上一个官员正好匆匆出来,他无意间看了林觉一眼,忽然喜悦的叫了起来。

    “那不是……林状元么?哈哈哈,刚听严大人说你今日要来报到,这便到了。这下好了,咱们可以在一个衙门办事了,真是荣幸啊。”

    那人笑着冲了过来,林觉仔细一看,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来。这个人林觉认识,正是今年春闱的第三名探花郎刘西丁。当初还一起簪花游街来着,对这个刘西丁的印象也不错。授官时,刘西丁去了政事堂户部房任职,算是个不错的结果。没想到他也被严正肃和方敦孺调来此处了。

    “原来是刘兄,林觉有礼了。”林觉笑着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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