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神情似惊似喜,嘴里默默念着叶青刚才脱口而出的诗句,而后美眸流转,有些欣喜的说道:“这首诗真是送给我的吗?”

    “不错,确实是送给你的。”叶青忍住擦脸的动作,刚才扭头的那一刻,他同样也感觉到了一种温润的东西,带着气若幽兰的香气,从自己的脸庞划过。

    赵才卿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不过随即释然,不易察觉的微微摇头,低头瞬间嘴角浮现一抹苦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依然在她脑海里徘徊。

    站在女性的角度写诗,这是一些词坛大家经常做的事情,但想要写出能够让兰心蕙质的女子,产生共鸣,倾心嘉许的诗词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简简单单之间,就把人与人之间的虚伪跃然诗中,女子的哀怨、凄婉与无助,仿佛也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这岂不是就像楼里的姐妹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今日意中人,明日却过客,依然是来往于楼里,只是想要找的姑娘,却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

    张恃看着欣喜的温婉,这才放下酒杯,整理了下思绪而后清了清嗓子说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圣人删诗,取其思无邪者。十句九言妇人、美酒者,此正所谓邪思、艳词,小道尔。”

    “他在说什么?”叶青望着汤鹤溪的酒杯,而后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此时才稍微有些放得开。

    毕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加上这两天在家里,被白纯把这风月场所,形容的如同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般,所以从一进来,叶青一直谨小慎微,在观察,在体会,这大宋朝的风月场所,到底有什么让人害怕的。

    加上又有史弥远这等未来的大宋权臣,以及汤鹤溪邀请自己的不明目的,让叶青也不敢在一进来后,就将整个人放松。

    直到此刻,发现也不过是如此的时候,才慢慢放松了自己的神经,脸上的笑容比起刚才来,也要明显的轻松了很多。

    温婉听到张恃所言,脸上原本欣喜的笑容一僵,而后又重新笑了笑说道:“张公子所言,大概是在说,在青楼、妓院所做诗词,都乃邪思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

    虽然叶青不是很明白张恃所言的意思,但大体他还是听的出来,不过就是抨击自己这首诗过于妇人,实不值众人如此惊愕罢了。

    而温婉这家伙也够狠,一句话就让张恃原本只针对自己一人的攻讦,变成了对所有人的不满与蔑视,毕竟,刚才又不止自己一个人作诗了,就是汤鹤溪刚才也做了好几首打油诗,以此来活跃氛围来着。

    “非也。”张恃郑重其事的摇头否认道,并没有因为温婉一句话的搅和,而乱了自己的方寸,也仿佛知道自己即便是影射汤鹤溪等人,他们也不会介怀似的。

    看了一眼温婉后,像是不满温婉的解释,继续说道:“在下是不敢苟同叶大人刚才所做所谓诗也。孔圣人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是中和之美,欢乐而不放纵,悲哀而不伤痛,适得其所、恰到好处。”

    “那照张公子的意思,在下这首诗乃是下乘之作,就是所谓的艳词、邪思?”叶青依然面带随和的笑容,但此刻不管是汤鹤溪还是李立方,或者是不远处低着头看不清楚神情的史弥远,以及身边的温婉,都忽然间有些恍惚,总感觉此时的叶青,比起刚才的叶青来,仿佛身上多了一股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人还是如此的随和,就连脸上的细微表情,哪怕是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意味,都与刚才没有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此时的叶青,仿佛才是真正的摘掉了面具的皇城司叶青。

    赵才卿同样对此刻的叶青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同样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变了,恍惚之间,端着酒杯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下,直到酒溢出酒杯洒滴落在手指上,才幡然警觉,急忙一饮而尽,以此掩饰自己心中对叶青的好奇心。

    “不错。”张恃长身而起,手拿酒杯,侃侃而谈道:“我大宋朝大家舒王王安石著《四家诗选》,以杜少陵居首,而以李太白局末。便是此中道理。”

    说完后,张恃先是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汤鹤溪等人,而后看了看赵才卿,在他看来,只要赵才卿跟温婉不搭腔,自己就完全有把握,完成汤公子交给他的任务,让眼前的叶青在此丢尽颜面。

    “苏辙《诗病五事》言: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所在也。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诗词该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乃为吟咏性情之正。杨太真之事,唐人吟咏至多,然类皆无礼。太真配至尊,岂可以儿女语黩只耶?”张恃傲然而立,看着叶青侃侃而谈道。

    不过他所攻讦之人,却是眼前金星一片,听了半天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一首诗词,竟然能够招来这番攻讦,看来是没少下功夫啊。

    而且汤鹤溪也真是看得起自己,知道当初在西湖曾作诗一首,今日不求在诗词一道上压过自己,反而是从另一方面来打压自己,这还真是合乎了宋人的传统礼徳之美,暗地里给你下绊子的功夫,看来真是在宋人之间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啊。

    温婉脸上挂着一丝有些僵硬的笑意,往后退了两步,而后继续在叶青耳边低语道:“居士让我提醒你小心张恃,小女子已经做到了,但此人非小女子能抗衡也,而且他此番言论,虽然居士不苟同,但奈何其有朱熹为师,即便是居士在此,也会忌惮三分的。所以此刻,不如卖个人情,就此认输。”

    在叶青看来,其实宋人是最为无耻的,特别是文人士子的无耻,真的超过了任何一个朝代,无耻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理学还不曾真正成为官方至理,但此时其实在民间已经拥有了足够大的影响力,要不然朱熹、陆九渊等人也不可能如此受追捧。

    而同样也是因为理学的缘故,让文人士子们在禁锢了自己的思想同时,又在矛盾的向往烟花巷陌、绣幌佳人时,为理所困、被情所役,表面上越发的循规蹈矩、道貌岸然,内心则是越来越阴暗跟变态。

    就连陆游也曾在晚年悔悟道:少时作词时汨于世俗,虽晚而悔之,可又念旧作终不可掩的沾沾自喜的矛盾之中。

    “从根本上讲,朱熹理学不过是一种政治伦理道德哲学,而且是一种极为注重自我反省的内向的关于宇宙和人生的哲学。轻外重内、轻事功重道德、轻功利重精神的社会思潮的极端化的道德学说,但也只是学说罢了。”叶青笑着看了一眼温婉,以及不远处凝神静听的赵才卿。

    而后继续说道:“如尔师朱熹推崇的存天理、灭人欲,包括你祖师爷程颢所说的:天下之事、唯义利而已。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学问。《大学》所谓:明明德。《尚书》所谓: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叶青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总结出理学的精髓,而活在当下的人在摸索建立理学的系统之中,更不可能如叶青所言这般,看的明了,清澈,准确。

    所以即便是叶青如此简单总结,也足以让神态倨傲的张恃,震惊的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而史弥远更是端着酒杯与汤鹤溪是若有所思,一旁的赵才卿同样是若有所思,只是微微蹙眉之间,带着一股跟温婉同样的嫌弃。

    随着叶青继续的说下去,一直埋头耕耘的李立方,此刻早已经迷醉在美人的玉体之上,那若有若无,仿佛从喉咙深处如同干涸之鱼般的呻吟,压抑着从女子修长的脖颈处发出,给叶青理学的评论,张恃对诗词一道的攻讦,添加了一抹尴尬与糜烂。

    温婉与赵才卿于涌金楼也不曾见过如此场面,而李立方同样不曾受他人干扰,卖力的把头埋在怀中女子的胸口,此时那妖艳女子则已经跨坐在了他的腰间。

    两女尽可能的不让自己的视线看望李立方的方向,毕竟,她们二人乃是歌妓,并非艳妓。

    琴瑟之声依然轻轻缓缓的在阁楼荡漾,夹杂着的自然还有李立方与那艳妓,合力编织出来的糜烂之音。

    叶青毫无顾忌的扭头,淡定从容的望着那艳妓雪白、修长的腿跨坐在李立方的腰间,嘴角带着微笑继续淡淡说道:“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但张公子,此情此景该当做何解释?”

    叶青伸手指向李立方与那贴合在一起的艳妓,深吸一口气,在琴瑟和鸣与人欲糜烂的呻吟之间继续道:“朱熹理学,所推崇的,所想要的,不过时力图将人们的思想、意识、心理以及行为,严格的限制在宗法 伦理的范围之内,目的在于用一套严格的道德伦理规范、约束、控制人的本能欲望,以期成贤做圣,达到自我人格完善的目的罢了,但……张公子,此情此景,此美妙绝伦如仙乐飘飘之下,尔师可曾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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