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宴会大厅中,泰尔斯与詹恩遥遥相对。
    远处人影稀疏,卫队和仆人们还在礼送忐忑不安的客人离开,不时谨慎却敬畏地向此处看来。
    “现在?”
    詹恩讶然的神色仅仅持续了一秒,良好的涵养就让他收束表情。
    鸢尾花公爵不言不语,也不理会远处少数人紧张的眼神,他只是缓缓举步,跨过一地狼藉,向泰尔斯走来。
    泰尔斯冷冷注视着对方。
    直到詹恩停下脚步,站定在那把短剑之前。
    “所以你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随口诈一诈,碰碰运气?”
    凯文迪尔的主人看着地上的短剑,不慌不忙,似笑非笑。
    他悠然自得,丝毫没有阴谋被揭发,计策被戳穿的那种失态与自觉——就像六年前的国是会议上,泰尔斯戳破“新星”的谋划时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不安。
    “我从他嘴里套出来了,”泰尔斯面不改色:
    “这把剑确实是某位客人给他的,而非其他未知的渠道。”
    王子瞥向几个出口:
    “不巧,今晚宴会安保严格。”
    “而不用贴身搜查,就得以入场的客人,并不多。”
    詹恩不紧不慢,欣然发话:
    “那何以认定是我?”
    他看上去饶有兴趣,若是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两位公爵在谈着什么茶余饭后的趣事。
    而非惊心动魄的政治阴谋。
    泰尔斯微微蹙眉。
    少年突然发现,相比起六年前那个停留在他印象中,上位未久、年轻有为的南岸公爵,詹恩现在的气势收敛了不少,身形壮实了许多。
    对方不一样了。
    泰尔斯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少了一分轻快明亮,多了几丝沉郁稳重。
    有个念头在泰尔斯脑里一闪而过:在北地的经历,兴许让自己变得更加强硬、锋利、游刃有余。
    那在星辰的这六年。
    又让詹恩变成什么样了呢?
    “我们谈崩了。”
    泰尔斯淡淡道,维持着星湖公爵的城府与体面:
    “在宴会开始前。”
    詹恩眼神一动。
    “可到宴会中途,你反倒眼巴巴地凑上来攀谈,聊起了政治得失。”
    泰尔斯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
    “或者直白点儿……”
    “没话找话。”
    短暂的沉默。
    泰尔斯看向远处的厅柱,望着影影绰绰的仆人们来回收拾着宴会残局:
    “我知道你涵养好,詹恩,也知道你脸皮厚。”
    “可毕竟没好到这份上。”
    詹恩缓缓点头,嘴角上扬,就像在品味一杯美酒:
    “就不能是我真的想跟你聊天……”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
    “你注意到了。”
    詹恩的眼神凝结。
    “你注意到王室卫队在频繁调动,加强防护:你意识到,是有人出乎意料,提前发现了安克的存在。”
    少年望着那柄孤独地躺在地上的短剑,举步向前:
    “你坐不住了。”
    “你需要来拖住我,以确保计划顺利,确保即便国王离开后,安克的目标仍然在场。”
    “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
    詹恩没有说话。
    “而根据我的经验,每次你蹊跷虚伪地来示好的时候,坏事就来了。”
    泰尔斯停在那柄短剑前方,直视对面的鸢尾花公爵,呼唤对方的姓名:
    “詹恩·凯文迪尔。”
    老朋友。
    泰尔斯默默地道。
    詹恩笑了,一脸毫不在意。
    “您的疑心病真重,殿下。”
    “也许还在北边的时候,没少被各色人等算计加害?”
    算计,加害。
    泰尔斯挥去脑海中努恩与查曼,甚至包括黑先知的形象,同样轻笑道:
    “而也许你没意识到,詹恩,今晚,你没话找话时所提及的话题……”
    “国王与封臣?土地与安全?统治与反抗?”
    泰尔斯语含讽刺:
    “所言映所思。”
    詹恩笑容微敛。
    “我想,今天以前,你大概已经被鸦啼镇与镜河的事情,拜拉尔与多伊尔的恩怨,以及如何利用机会从中渔利的问题,发愁困扰了许久吧。”
    泰尔斯不去看詹恩的表情,他环顾一圈,看着因安克大闹宴会而破碎的无数桌椅杯盘,轻嗤一声:
    “而所有这些,危及复兴宫的威信,离间璨星七侍,挑动贵族冲突,揭发统治矛盾……”
    “就为了给我找麻烦?”
    远处的大厅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哥洛佛和皮洛加正要进来,却被马略斯伸手拦住。
    守望人看着正在厅内对峙的两人,摇了摇头。
    灯火通明依旧,闵迪思厅古朴依然,但相比之前的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此时的宴会厅却是寂静无声,清冷空旷。
    唯有大厅中央的泰尔斯与詹恩,他们站在彼此对面,静静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唯有地面上那柄刃口锋利的短剑。
    许久之后,詹恩走向一旁的长桌,拈起管家为他留下的酒杯,斟上一杯瑟拉公国的名种葡萄酒:
    “像大部分西荒人一样,安克·拜拉尔既现实也务实,不是一个会轻易为言语动摇的人。”
    泰尔斯看着他的举动,皱起眉头。
    詹恩举起酒杯,倚着长桌回过身来。
    “你怎么笃定,他一定会放弃退让?”
    他细细打量起泰尔斯,仿佛要把眼前的少年与六年前的男孩贴合在一起:
    “不至于一怒之下豁出一切,玉石俱焚,血溅当场?”
    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偏过头,面上阴影一闪而过。
    “跟你的方法一样。”他低沉地道。
    詹恩晃动着手中酒杯,浅闻酒香:
    “哦?怎么?”
    泰尔斯看着对方手上的酒杯,只觉得自己也口渴起来。
    “在成为棋子之前,他是人。”
    “他是人,一个很复杂,也很简单的人。”
    星湖公爵来到另一张长桌旁,扫开碍事的杂物,随手捞起一个酒杯。
    他也不管它先前被谁喝过,直接向身后一甩,洒掉里面剩余的液体。
    酒水落地,少许几滴溅洒上詹恩的靴子,让正在细品果酒香气的鸢尾花主人皱起眉头。
    泰尔斯提起一壶清水,同样倚住长桌,回过身来。
    “无论为何人唆使,被何方影响,被何事裹挟,他的一切思想行为,归根结底,都源于自身。”
    詹恩不动声色地离开原地:
    “你之前认识他?”
    “不,”泰尔斯倒满了杯子,“但情报资料上写了,安克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俱都年少,住在鸦啼镇。”
    泰尔斯的眼神凝固在手中酒杯上。
    “当时我就在想,若他为父报仇死了,他们怎么办?”
    詹恩看着他,翘起嘴角。
    咚。
    泰尔斯重重放下水壶。
    “单枪匹马,闯宫陈情,手刃仇人,为父雪恨。”
    “这事儿听着是很豪情,很快意。”
    泰尔斯沉声道,望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
    “但放在现实里,这样什么都解决不了:王室不会容忍刺杀,他的行为只会被视为藐视秩序的犯罪,作为破坏稳定的恶例,严加惩治,以儆效尤。”
    “作为拜拉尔的家人,本就落魄不堪的他们,只会迎来灭顶之灾。”
    詹恩笑得越发微妙。
    而泰尔斯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冰:
    “但一想到,他要跟多伊尔决斗的时候,我就懂了。”
    “安克不是想杀人,甚至不是公道,兴许复仇也只是由头。”
    泰尔斯猛地抬头。
    “父亲的巨债、封臣的背叛、多伊尔的谋算……在这三份重压之下,经验浅薄、无计可施的他,只想为家人争取最后一份保障:博取公众的同情,逼迫王室出面,保证他的家人平安渡过这场大难,不致破产失地,家毁人亡。”
    詹恩依旧从容自得地靠嗅觉品味着酒香,却不入口。
    王子的语气紧张起来:
    “他铤而走险,不为复仇,甚至不求公道,只是想争取未来。”
    “而为了不留后患,完美完备地完成这个目标……”
    泰尔斯咬紧牙齿。
    “他必须死。”詹恩抬起头,冷冷地接过话。
    泰尔斯精神一恍,突然想起D.D向他决然表态,下场决斗的表情。
    鸢尾花公爵的的声音飘荡在大厅里,缥缈却神秘:
    “他只有拿再正当不过的复仇与公道作借口,一力承担,利用自己的死亡,带走所有的指责和厌恶。”
    “最好还死得光明正大,引人赞叹,富有戏剧性和传奇性。”
    “像个英雄豪杰。”
    “成为一个不受苛责、尽善尽美的完美受害者,只在身后留下怀念和同情。”
    詹恩观察着泰尔斯的表情,玩味道:
    “只有这样,才能让刻薄狠毒又自私虚伪的围观群众们放下心来,释放他们可怜的同理心。”
    “才能让王室与王国不得不迫于压力,在这个让人哀婉的故事之后,无可奈何出手接济,照顾他困顿的家族,不致破败衰亡。”
    泰尔斯酒杯里的清水微微翻滚起来。
    就像风浪欲来的海面。
    “安克·拜拉尔。”
    泰尔斯面无表情:
    “他不是那些大家都喜欢的传奇故事里,一怒之下轻生就义,不顾身后孤寡号泣的自私英雄。”
    “也不是什么一时想不开,为了狗屁的念头通达,就头脑发热,玉石俱焚的人渣豪杰。”
    詹恩默默地看着他,手中酒杯平静无波。
    王子缓缓抬头,眼神死寂:
    “他只是一介偏野僻地的破落乡绅,有家人,有弟妹。”
    “在困顿不堪的生活里肩扛责任,负重忍辱。”
    “一个在强权之下,苦苦筹谋,勉力养家,为身边亲人寻求一线生机的……”
    泰尔斯的呼吸急促起来:
    “普通人。”
    所以,安克才会退让。
    泰尔斯苦涩地想。
    他必须退让。
    因为他不是孤身一人。
    不仅仅为了自己而活。
    想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心中的愤慨,提高音量:
    “而你,凯文迪尔,你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他的人性,利用他生而为人的、最根本、最在乎的东西。”
    “把他变成你的棋子。”
    泰尔斯字句生寒:
    “来对付我。”
    詹恩静静看着他,许久之前,方才展颜一笑。
    如春风化雨。
    “你不是吗?”
    泰尔斯微微一颤。
    詹恩轻轻晃动酒杯,看着杯中的液体朝着一个方向有序而平稳地转动:
    “难道你不是也利用了这一点,看似‘说服’他,实则逼迫他吗?”
    詹恩的笑容变得阴冷起来。
    泰尔斯的酒杯颤抖起来。
    “不久前,当拜拉尔来到我面前时,”詹恩的语气很随意:
    “我见到的,是一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想要向出了名平易近人的鸢尾花家族求助。”
    鸢尾花公爵的眼中闪过亮光:
    “他需要希望。”
    “所以我就给了他希望。”
    詹恩顿了一下,扬扬眉毛:
    “也许,还有重压下的解脱。”
    “我告诉他,要扭转他家族的命运,只能靠一个人。”
    “一个带着天赐的光环归来,与座上国王,朝中诸君,都截然不同的‘新人’。”
    泰尔斯咬紧牙齿,死死盯着自己杯中的清水翻腾来回,波澜迭起。
    詹恩整个人离开长桌,向前走去,向泰尔斯逼近,语气不免得意:
    “直到你下场决斗。”
    “直到你用强权掐断了这点希望:无论决斗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无论杀死王子还是永不翻案,他的家族都将万劫不复。”
    泰尔斯生生一颤,闭上眼睛。
    凯文迪尔的主人冷哼一声:
    “你利用他的人性,逼他放弃决斗,甚至逼他苟活下来,吝啬之处,连死亡的仁慈都不肯下赐。”
    “只比我更加残忍。”
    泰尔斯无言以对。
    南岸领公爵悠然迈步,跨过地上的短剑。
    “你知道,当今晚他活着走出去后,会面对怎样的未来吗?”
    泰尔斯的呼吸停滞了。
    凯文迪尔来到泰尔斯的面前,笑容神秘,轻晃酒杯:
    “现在,到底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王子殿下?”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只是望着自己的酒杯。
    看着杯中的水面,从翻滚不休到翻江倒海,再重新归于沉寂。
    就在詹恩散去笑容,准备转身的时候。
    “你不打算喝吗?”
    詹恩蹙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抬起头,表情淡然,望着对方手里的酒杯。
    也许有些愕然,但南岸公爵看着手里的葡萄酒,依旧欣然回应:
    “从香气上看,比翡翠城进口的要差,”詹恩摇了摇头,晃着酒杯却一脸惋惜:“但是要喝的话……”
    “不,不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泰尔斯不言不语,只是轻哼一声。
    但下一刻,他忽然举起酒杯,将杯中清水灌进口中。
    一饮而尽。
    星湖公爵喝完了水,缓解完干燥的口舌,也不忌讳形象不佳举止不雅,抹掉嘴边水渍,随手一甩。
    水滴溅来,看得詹恩默默退后。
    而泰尔斯却长身而起,离开长桌!
    “为什么?”
    泰尔斯大步向前,冷冷质问:
    “就为我刚刚没答应你的条件?跟你狼狈为奸相亲相爱?”
    詹恩站定脚步,但他皱眉发现:泰尔斯一路向前,向他逼来。
    “还是你本来就打定主意,要跟我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泰尔斯一路逼到詹恩面前,直到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一尺,重新剩下地上散发寒光的短剑。
    两人目光相遇,如有火花。
    詹恩紧紧盯着泰尔斯,悠然的表情慢慢消失。
    “这是个警告。”
    泰尔斯轻哼:
    “警告?”
    詹恩翘起嘴角,直呼其名:
    “宴会上,我是故意来找你的。”
    “泰尔斯。”
    “说实话,我不怕你发现是我,不,不如说我想要被你发现,”
    泰尔斯蹙紧眉头。
    “不止是为拜拉尔创造机会,”詹恩冷笑道:
    “泰尔斯,更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詹恩放低酒杯,毫不在意地贴近情绪低沉的泰尔斯:
    “拜拉尔的行为都是自发的,我所做的不过指条明路,轻轻一推,随手下一步闲棋。”
    “但仅仅如此,你就已经吃受不住,狼狈不堪了。”
    他贴近泰尔斯的耳朵,像情人耳语,却语气深寒:
    “你能想象,当棋局认真起来的场景吗?”
    泰尔斯没有回答,只是捏紧自己的酒杯。
    “我想要你知道,泰尔斯,我想教你知晓:这就是我的回应。”
    南岸公爵罕有地狠声道:
    “作为对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绝我,乃至威胁我的回应。”
    泰尔斯浑身僵硬。
    对方的气息离开泰尔斯的耳廓。
    眼前人重新变回那个亲切和蔼,让人如沐春风的年轻鸢尾花公爵。
    但仅仅几秒后,泰尔斯就深吸一口气。
    他轻笑起来。
    “我?拒绝你?”
    泰尔斯的表情变了,他从头到脚,论斤称两般打量着詹恩。
    让后者一阵不悦。
    直到王子轻佻而讽刺地道:
    “抱歉啊,我还不知道你喜欢男人呢。”
    “亲爱的詹恩。”
    那一瞬,詹恩目光骤寒。
    但泰尔斯毫不在意,他甚至举起左手,轻轻搭上詹恩的右肩头,同样贴近对方的耳朵,啧声摇头:
    “否则,也许我刚刚拒绝你的时候,可以更温柔绅士一点?”
    詹恩不笑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看搭在他肩头的手,只是冷冷盯着泰尔斯。
    “如果你选择战争,泰尔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
    “那这步棋就只是个开始。”
    詹恩看着泰尔斯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星辰王子?星湖公爵?王权的庇佑?良好的声望?臣子的效忠?北地的履历?清高的立场?”
    他清冷反问,音调毫无起伏。
    下一刻,詹恩突然抬起左手,一把按住泰尔斯的左手!
    “我能毁了它们,”鸢尾花公爵的每一个字眼都蕴藏着狠毒:
    “一个接一个。”
    感觉到对方的手腕在用力,泰尔斯抿起嘴唇。
    “在这里,在我熟悉的棋盘上,我能让你痛不欲生。”
    那一刻,詹恩的眼神之锋利,简直能划破血肉,直刺心脏:
    “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我纵然牺牲一切,也能让你,也一定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南岸公爵轻哼一声,移走泰尔斯的手掌。
    但出乎他的意料,沉默的王子非但没有松手,反倒迅捷反抓,一把扣住詹恩的手腕!
    詹恩眼神一凝。
    但让他不满乃至憎恶,不是这个举动本身。
    “是因为那次谈话吗?”
    泰尔斯的话轻轻响起。
    “六年前,我要离开永星城北上的时候,我们的那次离别谈话。”
    六年前。
    离开永星城……
    谈话。
    一秒,两秒。
    詹恩的目光先是迷惑,随后堕入深寒,晕出愠怒。
    “因为我过问了你的家族,你的家人?”
    泰尔斯的话幽幽响起,仿佛毒药流入血管般,流入詹恩的耳朵:
    “和他们遭逢不幸的秘密?”
    任何表情,都瞬间从詹恩的脸上消失。
    那一刻,泰尔斯体内的狱河之罪爆发出一阵无来由的躁动!
    几乎让他失态。
    也就在那一瞬,泰尔斯知道,他走对了。
    就是这个。
    泰尔斯死死克制住终结之力的冲动,重新看向南岸公爵,从齿缝里咬出字来:
    “看?”
    “某种程度上,你和安克的区别也不大。”
    泰尔斯的手上传来一股力图挣脱的逆力,但他仍旧死死抓住詹恩的手腕,绝不松脱——至少不能让优雅得体的对方,优雅得体地挣脱。
    “而你问,谁才是无情的那个人?”
    泰尔斯死死盯着詹恩,盯着他面无表情,仿佛血族般灰暗的脸庞:
    “这取决于你。”
    “詹恩·凯文迪尔。”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在两人恍若无事的对视中散发开来。
    大厅里,两人之间的氛围终于降到冰点。
    外围,等待着公爵们交涉的王室卫队似有所感,想要上前,却被马略斯一概拦回。
    终于,詹恩扭过头,避开了泰尔斯的视线,也不再试图挣开王子。
    但他却笑了。
    “你知道么。”
    “从‘黑目’约翰,到‘南方人’海曼,‘登高王’埃兰,‘守誓者’米迪尔,‘征北者’艾丽嘉……”詹恩重新变得悠闲,游刃有余,但他目中无以复加的寒光却道出了真相:
    “历史上,让埃克斯特吃到教训的星辰国王不少。”
    “而你知道,关于如何对付北地人,我学到了什么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
    詹恩不再把泰尔斯向外推,而是把他拉近,淡然耳语道:
    “在他们要操你之前……”
    “你就操死他们。”
    泰尔斯目色一冷。
    “别学我说话。”
    但詹恩微微一笑。
    “你以为,你熬过了天生之王,就有资格志得意满,我行我素了?”
    “北极星?呵呵呵呵……”
    鸢尾花的主人柔声道:
    “相信我,想在星辰王国里,效仿努恩七世的那套玩法,你只会死得更快更惨,更莫名其妙。”
    泰尔斯内心一寒。
    这个样子的詹恩,往往比那个阴翳愠怒的南岸公爵更令人不安。
    下一刻,泰尔斯手腕一抖,被詹恩大力甩脱!
    “管好你的手,殿下。”
    鸢尾花公爵笑意绵绵,若春意盎然,芳草萋萋:
    “如我所言,时代变了。”
    “不比从前。”
    泰尔斯默然不语。
    他的威胁……
    不奏效。
    或者……
    太奏效了?
    詹恩后退一步,浑不在意地扫了扫肩头,仿佛那里被玷污了:
    “你不会想被我操死的,殿下。”
    “在你遇到真正的敌人之前。”
    泰尔斯面色一变。
    他缓缓抬起头。
    “我看得到的敌人,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
    詹恩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哑然失笑。
    “如何选择敌友是门学问,殿下。”
    “星辰王国盛世太平,前景大好,”他的笑容依旧,话语却渐趋微妙:“看得到的都是朋友。”
    “看不到的,才是敌人。”
    詹恩执起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尚在,其色如新。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温言而笑,旋即松开手指。
    泰尔斯瞳孔以凝。
    啪!
    酒杯落地,摔得粉碎,晶莹四溅。
    每一片碎片,都将大厅里的灯火,映出别样的光影。
    詹恩再不留恋,回身而走。
    “那是我的财产。”
    泰尔斯在他身后,看着地上的碎渣,冷冷开口。
    “没错,”詹恩头也不回:
    “所以你觉得心痛。”
    泰尔斯紧皱眉头。
    “你就不怕吗?”
    看着对方越走越远,泰尔斯忍不住扬声道:
    “在永星城里,公然挑衅王室权威,离间璨星与旗下封臣,破坏复兴宫与西荒的关系,危害王国继承人。”
    “还是说,你依旧打着璨星王室死光,你上位加冕的主意?”
    泰尔斯盯着对方的背影,压低声音:
    “我父亲不会高兴的。”
    詹恩发出了冷笑。
    “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明天也许会很忙。”
    他依旧不回头,只把后背留给泰尔斯,高声回答:
    “但若是有空,不妨去牢里探望一下拜拉尔。”
    泰尔斯一怔。
    “相信我,陛下会很高兴的。”
    詹恩的声音越来越远,泛起回音:
    “不高兴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泰尔斯心中一动:
    “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这只是一次警告。”
    詹恩的步伐优雅如故,姿态从容高贵:
    “所以我给你留了点意外收获。”
    泰尔斯疑惑不解。
    “聪明些,殿下,安分些。”
    南岸公爵的声音渐渐褪去感情:
    “我说了,再有下次,就是宣战了。”
    什么?
    宣战?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不爽,愤怒,憎恶,云集一处。
    这该死的、优越感爆棚的**在搞什么鬼?
    再有下次?
    难道他还认为,今晚是泰尔斯得罪了他?
    泰尔斯惊怒交加,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嘲笑。
    詹恩的身影远去,离开大厅,同他的管家汇合。
    “结束了?”
    马略斯的步伐从身后传来。
    泰尔斯叹了口气。
    不。
    才刚开始。
    一想到今天经历的磨难,以及明天将要面对的事情……
    这才第一天,第一个宴会。
    逼着自己装了一晚上人(逼)样的泰尔斯吐出一口气,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忿: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恨我。”
    泰尔斯冷哼一声,望着地上的碎玻璃渣,越发不快,想要把手中的空杯也砸出去泄愤。
    但手臂伸到一半,家大业大、财大气粗的星湖公爵,还是做了几个深呼吸,不忿而理智地……把杯子放回桌面。
    “就像我祸害了他全家似的。”泰尔斯闷闷不乐。
    马略斯来到他身后,默默点头:
    “那你祸害了吗?”
    王子回过头,白了他一眼。
    “我让多伊尔提前换班了,他得回去安顿好家人,”马略斯显然已经对公爵的眼神死刑习惯了,淡漠如昔地汇报着:
    “当然,明天……”
    明天。
    噢,不。
    泰尔斯捂住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打断亲卫队长。
    “对了,马略斯。”
    守望人露出倾听之色。
    “你的临时狙击小队,”泰尔斯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他们还没换班吧?”
    马略斯看了一眼外围:
    “没有。怎么?”
    既然没换班……
    泰尔斯冷哼一声,向南岸公爵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面色阴翳,字句生寒:
    “那如果我命令他们暗地里跟踪潜行,干掉詹恩·凯文迪尔……”
    “不行。”马略斯回答得很快。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为什么?”
    “因为,”马略斯回过头来,云淡风轻,毫无愧色:
    “他们换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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