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一区,某条寒风瑟瑟而吵闹混乱的街道上,三个穿着斗篷的身影踏着大步,挤开人群,融入混乱的氛围中:
    本地的“地陪”挂着笑容大嗓门揽客,同时向同行投去恶意的眼神;失主和小偷在惊心动魄的距离上一追一逃,引得路人纷纷抱怨;闲汉和流浪汉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脏污的路边,等着雇佣生意,以应付今天的三餐;
    气喘吁吁运货的脚夫货郎麻木地将货物堆到店铺门前,对店主的破口大骂听而不闻;赶路的马车夫暴躁地鞭打驽马,在泥泞中驱散挡路的人们,喝止想要偷偷扒上后面搭个顺风车的无赖;冒险者和雇佣兵们围在腐坏发黑的木质布告栏边上,搜寻着上面从官方通缉到私人委托的一切信息;
    冥夜祭祀站在街角的木箱上俯视往来人群,痛心又无奈,用干巴巴的嗓音继续他那无人问津的布道;身藏武器藏头露尾的神秘人们带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不时闪现在街头,去谈一笔不可言说的生意;一处围观的人群中央,两个在酒吧里结仇的大汉在起哄声中打得彼此头破血流,还不肯罢手;
    精明而恶毒的小贩习惯性地与同样老辣的顾客讨价还价,都想榨干对方身上的最后一点便宜;流莺聚集在肮脏破败的巷尾路口搔首弄姿,头上年久失修的二楼传来毫不掩饰的叫床声;
    一个赌博团伙猫在街边角落大肆聚赌,从庄家、托儿、打手到放风的一个不少;一群鬼祟的混混神秘兮兮地凑在一处,贼兮兮地盯着每一个往来的路人,不时低声商讨……
    “我们根本不应该到这儿来,看这满街的腌臜——太危险了。”
    哥洛佛强硬地推开一个想要向他们兜售货物的小贩。
    “放松,我们暂时还算安全,僵尸——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泰尔斯的声音在他身侧传来。
    哥洛佛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但僵尸却低着头,警惕聆听身后的动静,他的手一直藏在斗篷下按住剑柄:三人刚刚走过的小巷里,几个凶神恶煞的混混正在对两个无钱还债的可怜人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科恩眉头一皱,两步赶上,他仗着人高马大。三拳两脚将讨债者们轰散,一回头却发现被打的欠债人也不见了。
    看着警戒官的举动,泰尔斯叹了口气,无奈解释:
    “第一,我们都穿着斗篷,这暗示我们另有身份或使命,也意味着可能藏有武器。对我们动手,有未知的危险。”
    “第二,你们的身形和步姿一看就不好惹,加上我们三个人的配置,不难猜出你们是保镖——能打的那种。”
    “第三,据我所知,因为绑架事件,黑街兄弟会抽调了一大批人去红坊街站场,跟血瓶帮对峙,其中就包括不少能威胁到我们的‘危险人物’。”
    “所以事实上,我们要比自己想象中安全得多。”
    泰尔斯说着话,向一个偷偷打量他们的街边混混瞪了一眼,后者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嗯,殿下说的正是我想说的……”
    科恩痛心地摸着刚刚拉架时被刮破的衣角,不爽地走回泰尔斯和哥洛佛身边:
    “我们那个……额,刚刚聊到啥来着?”
    哥洛佛不屑地瞥了科恩一眼。
    “在我小的时候,兄弟会还未崛起。而等我长大后,就很少来这里了。”
    僵尸一面说着,一面撞开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但无论何时,下城区都很危险。”
    科恩一把扶住那个酒鬼,让他靠在墙上慢慢滑落,不至于一头栽倒。
    警戒官拍了拍哥洛佛的肩膀:
    “你得多出来走走,僵尸,我起初也有‘这里很危险’的错觉……”
    “再那么叫我一遍,”哥洛佛面色不变,声音转冷:
    “你就会知道:那不是错觉。”
    科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泰尔斯笑了笑,接过话头:
    “下城区住着永星城里绝大部分的穷人,它也是一个社区,当然不像大众们口传的那样危险,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哥洛佛点点头。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声音略低:“至少不是满口獠牙,择人而噬……”
    但就在此时。
    啪!
    泰尔斯倏然伸手,按住了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女孩。
    科恩和哥洛佛都吓了一跳,小女孩一脸惊慌地看着少年,努力挣扎着被泰尔斯扣紧的手腕。
    “我以为你看得出来,”泰尔斯轻声开口,对这个不过七八岁的瘦弱女孩道:
    “我身上没钱。”
    泰尔斯对体型健壮的警戒官和先锋官努了努嘴:
    “钱袋在他们身上。”
    脏兮兮的小女孩泫然欲泣,一双眼珠却精明地左右飘动。
    曾经的街头记忆涌来,泰尔斯突觉似曾相识,于是抬头四望。
    “嘿!你想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果然,旁边流莺云集的小巷里,一个妆容浓稠得堪比颜料盘,衣着糟乱得就像晾衣杆的中年女人恰到好处地冲了出来,嚎啕着尖利刻薄的乡下口音,指着泰尔斯破口大骂:
    “大伙儿快来看看呐,有人当街拐带小女孩了!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路人们顿时纷纷转头,接连起哄。
    “我告诉你,阿蕾莎可是我的宝贝!”
    “她爸爸可是这条街上响当当的好汉,你不给个说法就别想——”
    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抬头,发现两个身材高大、肌肉壮健的斗篷汉子——科恩和哥洛佛——站到了泰尔斯的身边。
    她的嗓门顿时小了下去,瞬间挤出笑脸:
    “啊,误会,误会……”
    女人低下头,恶狠狠地骂自己的女儿:
    “我就知道你个小兔崽子不安分!又拿了人家什么东西了,啊?妈妈教过你多少次?就算再想要,也不能随便拿人东西!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品德!快,交出来!向哥哥道歉!”
    “不劳烦心,她什么都没拿。”
    泰尔斯微微一笑,松开右手。
    名为阿蕾莎的女孩儿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不忘回给泰尔斯一个与她母亲同出一辙的、恶狠狠的眼神。
    “怎么了亲爱的?”仿佛戏剧一般,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氓恶声恶气地走来,身后汇聚着五六个同样不怀好意的混混或流浪汉:
    “听说,有人欺负我们的女儿?”
    泰尔斯微微蹙眉。
    听见男人的声音,女人立刻本能变脸,重新凶恶起来:
    “好哇,既然她什么都没拿,那你这就是冤枉好人!我跟你讲哦,永星城是有王法的!我们穷是穷,但是人穷志不短,尊严是无价的,你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所以就是你们?”流氓挖着耳朵走来,眯眼斜视泰尔斯:
    “仗势欺人,当街污蔑我的女儿是小偷……”
    但下一刻,哥洛佛干脆利落地转身举臂,一拳挥出!
    砰的一声,领头的流氓飙着血飞出两米,倒地不动。
    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他身后的同伙见势不妙,顿时四散。
    女人见状一颤,声音又低了下去。
    “啊啊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您多多包涵哈,”她一边谄媚道歉,一边狠狠抽了阿蕾莎一巴掌:
    “她啊从小脑子不灵光……”
    三人相对无言,看着女人一路骂骂咧咧地拖着女孩儿钻进小巷里,不一会儿又出现在另一对路口上,寻找下一个目标。
    在哥洛佛和科恩的眼神下,没看成好戏的路人们失望叹息,纷纷扭头离开。
    泰尔斯叹了口气,继续方才的话:
    “当然,这地方也不像你想象那么安全,尤其在你渐渐对它失去戒心的时候,就像……”
    “就像大荒漠。”
    出乎意料,答话的人居然是科恩。
    泰尔斯和哥洛佛齐齐扭头。
    “既危险,又安全。”
    只见警戒官望着那个牵着女儿,鬼鬼祟祟盯着街上路人的流莺,默默出神。
    科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反平时的跳脱:
    “既不危险,也不安全。”
    “你去过荒漠?”僵尸缓缓问道。
    科恩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显然兴致不高。
    泰尔斯也想起了什么,颔首道:
    “就像世上所有人们只闻其名,不知其实的彼岸与远方。”
    “即便我们跟那儿只是一墙之隔,咫尺之遥。”
    却有如天堑之远。
    云泥之差。
    科恩闷闷不乐地回过神来:
    “话说回来,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泰尔斯观察着警戒官的反常举动,淡然一笑:
    “有答案的地方。”
    科恩和哥洛佛齐齐皱眉,不得其解。
    一头雾水的他们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子身后,深入这片越发复杂危险的街区。
    哥洛佛在西环区的红坊街长大,但他对下城区的街市知之寥寥,而科恩虽然供职警戒厅,可他看上去也并不熟稔此地,两人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反倒是泰尔斯穿街走巷轻车熟路——他本就熟悉此地,在“永不迷途”的帮助下更是得心应手,毫无滞涩。
    “这该死的泥,路政资金都被狗吃了吗……殿下,我能问问吗,这里明明是下城区,”在第三次把靴子从泥坑里拔出来之后,科恩狼狈地问道:
    “但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另一边,哥洛佛不言不语,只是粗暴地踹开一块挡路的石子,跟上王子的脚步。
    “我没跟你说吗?”
    泰尔斯随口扯谎,面不改色:
    “璨星王族都有神灵的祝福与庇佑,永不迷途。”
    咦?
    “祝福?庇佑?永不迷途?”
    科恩挠了挠头。
    这么说,我家老头子又在骗我?
    小时候,他明明告诉我说,璨星王室背负的是永恒的诅咒……
    “所以,跟紧我,别走丢了,”泰尔斯不知怎的想起了黑径里的旅途,他一振斗篷,跨步向前:
    “有些路就像人生,一旦被落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哥洛佛想起了什么,但沉默寡言的他只是拉紧了斗篷。
    “所以,您说,要到这里来寻找答案?下城区。”科恩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防范着糟糕堪比刃牙营地的路面。
    泰尔斯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这一天过得很是跌宕起伏。”
    “希望和灰暗交替,顺利与挫折同行,惊喜交加,悲欢相连。”
    泰尔斯一路向前,熟练地穿过几个门洞,幽幽地道:
    “就像我过去的几个月,过去的六年,过去的……整个人生。”
    哥洛佛和科恩一怔。
    “告诉我,你们见过希望破灭,走投无路,于是干脆抛下一切,麻木不仁的绝望之人吗?”
    少年前进着,望着满大街的腌臜嘈杂,翘起嘴角。
    科恩眼珠子一转:“还真见过不少——”
    哥洛佛眉头紧蹙:“有——”
    双方的话音同起同落,他们不由住口,瞥了彼此一眼。
    “嗯?”泰尔斯心不在焉地催促道。
    “大荒漠里——”科恩继续开口道。
    “西线战场——”哥洛佛也同时道。
    科恩和哥洛佛再对视一眼,双双充满了“居然抢我话”的不忿。
    “我在肃清战役——”
    “荒漠战争时——”
    本就有嫌隙的两人再次停下来,恶狠狠看着彼此:
    “喂喂喂你够了没有——”
    “再插我的话——”
    “你们两个!”
    泰尔斯终于忍无可忍。
    “需不需要我开个房间,好让你们继续风流缠绵、相亲相爱?”
    警戒官和先锋官这才闭口不言,齐齐冷哼着转向别处:
    “哼。”
    果然是D.D的跟屁虫——这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科恩。
    果然是多伊尔的亲戚——这是不屑的哥洛佛。
    (东城区的多伊尔宅邸里,趴在床上吃着水果翻着色情画册顺便养着伤,舒服得直哼哼的D.D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惊得门外的多伊尔男爵夫妇再次撕心裂肺地扑进房间:“我可怜的儿子啊!”)
    “我……说到哪了?”泰尔斯吐出一口气,不爽地道。
    “绝望之人——”哥洛佛和科恩再次异口同声,两人皱眉对视。
    泰尔斯点了点头,望着满大街的混乱无序,若有所思:
    “现在,在下城区见见这些人,能让我感觉我还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而不是另一些人的圈子……”
    另一些人……
    科恩和哥洛佛同时开始思索,却有着不一样的答案。
    但泰尔斯并不企望他们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航行在自己的记忆里:
    “你们见过把无礼粗暴当作个性十足,把阴阳怪气当作妙言佳句的人吗?”
    科恩叹息:“我小时候——”
    哥洛佛冷哼:“在家族——”
    第无数次同时开口的双方齐齐住嘴,面色僵硬。
    泰尔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
    “你们,确定不需要开房?”
    科恩和哥洛佛憋着脸蛋,双双决定死也不开口。
    泰尔斯轻声叹息:他想念怀亚和罗尔夫了。
    王子继续感叹道:
    “还有把故作高深当作格调矜持,把揣测猜忌当作日常社交……”
    “以及把潜规默契当作理所应当,把口是心非当作处世准则……”
    “把虚伪矫饰当作得体礼节,把模棱两可当作滴水不漏的人……”
    “很不幸,这些人,我这些日子见了个遍。”
    泰尔斯长叹一声:
    “没准未来还要再见。”
    “而他们都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不管是希冀还是逼迫,审视还是不屑,都指望在我这里找到答案,回答他们无法回答的问题。”
    泰尔斯眼神黯然:
    “但他们错了。”
    王子拨开一根晾衣杆,走下一处台阶。
    “我没有答案。”
    “至少没有他们想要的答案,甚至连我自己想要的答案都没有。”
    泰尔斯一步一步踩在记忆中的泥路上,就像多年以前的样子。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王子的情绪感染了哥洛佛和科恩,两人各自思考,默默无言。
    “而在他们的目光里,我感觉不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泰尔斯带着他们穿出小巷,来到另一处街道,这里破败得多,却也静谧得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泰尔斯远远地望着冷清稀疏的街头,陷入沉默。
    “您天潢贵胄,又聪颖过人,”哥洛佛僵硬地道:
    “自然身当重任,远超常人。”
    “那个,”科恩回过神来,闻言一急:
    “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僵尸横了他一眼。
    泰尔斯回看他们一眼,笑了。
    “是啊,‘无妨,命运会帮你准备好一切’,我父亲曾这么说。”
    泰尔斯望着脚下的凹凸不平,重新举步向前。
    “六年里,这句话总是很管用。”
    “特别是当我还在北地的时候。”
    “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的机会,”泰尔斯紧起眉头,想起凄凉大笑的亡号鸦,“就能不再犹豫。”
    但泰尔斯倏然抬头。
    “但是……”
    少年避开一处汇聚小偷的巷口:
    “如果命运也偷懒了,怠惰了呢?”
    哥洛佛和科恩双双皱眉。
    “如果连命运都不肯向我展现它的身姿,只是摆出一张空空洞洞的镜子,只能让人在里面看见自己无助的脸,”泰尔斯咬紧了牙齿:
    “那我又怎么能看清自己的答案?”
    哥洛佛抿起嘴,若有所思。
    科恩瞪大眼,一脸茫然。
    “你们下过棋吗?‘帝国的兴衰’?”
    泰尔斯踩在下城区泥泞脏污、处处阻碍的街道上,迷惘地抬起头,望向永星城澄澈碧蓝、一尘未染的天空。
    哥洛佛抬起头:
    “是。”
    科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那个,嘿嘿,我认识规则来着……没办法,老头子把他的棋艺都教给表哥了……”
    泰尔斯微微一笑。
    “从我回到王国之后,这些日子里,有不少人都想跟我下棋,我都一一满足。”
    泰尔斯继续举步向前,目光渐厉:
    “其中却有一个最特殊的人。”
    “用的,不是我所习惯的下法。”
    他们走上一处陌生的街道,这里的房屋与巷道层叠块垒,勉强能看出甫初规划时的井井有条。
    却依旧充满了乞丐与混混,难逃人祸带来的混乱不堪。
    “大部分人下棋,见到的都是棋子和棋局。”
    泰尔斯侧身避开一架甩着泥水的马车:
    “但他不是。”
    王子的眼里现出凝重。
    “无论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非但不屑下场执子,更不曾瞥看棋盘,甚至不在乎棋局的情势乃至胜负。”
    哥洛佛的眉头越皱越紧,科恩的眼神越发迷茫。
    但泰尔斯的话却带着无形的力量,让两人下意识地绷紧身躯。
    “因为他眼中所见,唯有棋盘之外,不论大小,不分高下,一个个孤独沉思,我行我素的——棋手。”
    泰尔斯握紧拳头。
    “他知道,或者说他笃定,”王子咬牙切齿:
    “在棋盘上做出选择的,永远只能是棋手。”
    传说之翼、安克·拜拉尔、詹恩·凯文迪尔,甚至复兴宫里王座上的阴影,在这一刻都闪过泰尔斯的大脑。
    “每一个棋手,每一个因不同的选择而成就自我的棋手,总是有迹可循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而他抓住了这些,只看棋手,只以棋手为子——他大概相信,只要抓住了棋手,想要什么样的棋局都不在话下。”
    “就像王者不以血脉为尊,”泰尔斯轻轻按住胸口:
    “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哥洛佛和科恩沉默着,一者凝重,一者懵懂。
    泰尔斯渐渐理清自己的思路,语气忌惮。
    “他是我从未见过的对手,他的下法,甚至不能以‘高明’和‘低劣’来描述评价。”
    “把不同的棋手连成一片,就是他的棋盘。”
    “为此,他甘愿自缚手脚,甚至自杀送子,乃至掀翻棋盘也在所不惜。”
    泰尔斯目光缥缈,神思不属。
    “就像有的选手会操作,有的选手打运营,有的选手懂技巧,有的选手看大局……”
    “但是他……”泰尔斯叹了口气:
    “他只是一心一意,盯着主机电源啊!”
    科恩终于不再感到孤独了:他满意地看见,哥洛佛也露出了茫然不解的懵懂神情。
    “习惯就好,”警戒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满足地拍拍哥洛佛的肩膀:
    “王子就是这样,经常神叨叨的,我见过……”
    “我是他日夜相伴的亲卫,”僵尸面色一冷,不给面子地甩开科恩的手:
    “不用你提醒。”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这些小小的细节,他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选择,或者说,他相信他选择的是王者与棋手,而非血脉与棋局。”
    王子深吸一口气,却在一瞬间生出些许惘然和犹疑。
    “但他又怎么能笃定,”泰尔斯缓缓道:
    “因血脉而尊者,就一定能荣耀血脉?”
    “在棋局里的子,就一定能成为棋手?”
    泰尔斯回过头:
    “你们说呢?”
    正在彼此以眼神较劲的哥洛佛和科恩都吓了一跳,双双回神。
    “我无法给您答案。”哥洛佛拘谨地道。
    “我,我,我还是听不明白……”科恩努力地耕耘了半天,还是颓然泄气。
    “殿下在博弈,”哥洛佛冷冷地提示这位跟他姐姐不清不楚的同伴:
    “跟远方某位我们看不到的对手,一位难对付的大人物。”
    哥洛佛眼神一厉:
    “或者,不止一位。”
    泰尔斯赞许地点点头。
    警戒官眨眨眼,晃了晃脑袋。
    “不是,你们搞政治的,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但不等科恩答话,泰尔斯就重新举步向前,把努力发表见解的科恩留在身后,徒留委屈。
    “因此他在逼我,逼我入局。”
    泰尔斯想起过去,面若寒冰:
    “或者,他知道,我这样的棋手,一旦入局……”
    “就会变成他想要的棋手。”
    泰尔斯不自觉地绷紧肌肉。
    “为此,他给了我一把剑。”
    王子的目光直直向前,穿透街巷,仿佛看到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或者他相信,不管剑刃所向何方,无论拔剑所为何事,格挡或进攻,劈砍或刺击,一旦我拿起了剑……”
    泰尔斯幽幽道:
    “就再也放不下它了。”
    感受到星湖公爵的挣扎和犹豫,哥洛佛没有说话。
    倒是科恩努力眨了眨眼。
    “所向何方,所为何事……剑……额……”
    科恩的目光先是深邃,尔后茫然:
    “我,抱歉,我……我还是没听太懂。”
    “没关系,科恩,”泰尔斯回过神来,呼出一口气:“听不懂是好事。”
    王子复杂地看着他:
    “说明你很幸福。”
    “不必烦心。”
    但出乎意料,警戒官却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殿下,虽然我知道你是在暗搓搓骂我,但是杰迪大师告诉过我,当你不晓得举剑与否的时候,”科恩犹豫片刻,却还是坚定地道:
    “就是时候,需要叩问您的‘剑之心’了。”
    泰尔斯一愣。
    “什么?”
    “剑之心,”科恩凝重而认真地道:
    “在终结之塔,没有这东西,你就不能毕业。”
    “哼,”哥洛佛抱臂轻嗤:
    “又是那个破塔的神叨理论。”
    科恩不满地横了哥洛佛一眼,但他终究没有与对方冲突,而是转过来问泰尔斯:
    “这是终结之塔对终结之力的总体看法:终结之力不是工具,而是“自我”。”
    “它的锻炼不是技巧的练习,不只是千篇一律的重复,而是内心的磨砺,是每次都更进一步认清自我的追问:力量与本身,外在与精神,技艺与人格,行为与信念,剑在外,心在内,招式技艺在外,终结之力在内。唯有内外二元相辅相成,才能达到终结之力的巅峰。”
    泰尔斯若有所思。
    科恩露出怀念的眼神:
    “为此,作为训练方法,终结塔的每一位剑手,每一个斗士,都要踏上征程,寻找自己独特的——没有强弱之分,唯有适合与否——‘剑之心’,内外相连,以成大器。”
    “你的剑须与你的心并行不悖,理念相通。”
    “否则,在某一个时刻,你的心总会与你的剑脱节——你的武艺技巧事倍功半,终结之力也滞涩难行,就像你不能强迫细腻多思的剑手大开大合,也不能强迫豪爽粗野的斗士精雕细琢。”
    并行不悖,理念相通。
    泰尔斯略略出神,想起白骨之牢里,瑞奇对终结之力的解释。
    哥洛佛不屑哼声:
    “听着倒是天花乱坠,打起来嘛……”
    科恩没有理会哥洛佛,而是望着泰尔斯:
    “你呢,你的剑之心在哪里,殿下?”
    泰尔斯沉默了。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法肯豪兹的话。
    【抓紧你的剑。】
    【别丢了。】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突觉心头一跳!
    “过界了,少爷们。”
    几乎同时,科恩和哥洛佛也双双变色,他们警惕而凝重地屈膝按剑,进入战斗姿态!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他们周围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诡异寂静。
    而正前方,一个面容刚毅,肌肉结实的汉子抱着双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他的左臂绑着一块黑色绸布,轻轻晃动。
    “看来一路上的渣滓们没说谎,”汉子看着科恩和哥洛佛的动作,眼神一变:
    “确实是硬点子,对得起这身斗篷,难怪敢来搞我们的街头生意。”
    泰尔斯盯着那块黑色绸布,默默出神。
    “超阶。”哥洛佛死死盯着那个刚毅汉子:
    “他让我不舒服。”
    科恩深吸一口气。
    “我认得这家伙,警戒厅里的前科犯名单上有他,”警戒官跃跃欲试:
    “‘雷斧’奥斯楚,从前服过役,在东海领的战船上。”
    “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
    但就在此时,奥斯楚轻轻吹了个口哨。
    很快,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从零散细碎,到震耳欲聋。
    几秒钟的时间里,周围的街口小巷冒出无数臂系黑色绸子的人影,将三人堵得水泄不通。
    哥洛佛和科恩初算了一下人数,齐齐色变。
    “这也……”科恩的表情有些抽搐。
    “太多了,这人数非同寻常。”哥洛佛凝重地结论道。
    泰尔斯皱起眉头。
    科恩吐出一口气:
    “该死,左后方那个一脸阴沉的家伙,我记得,‘静谧杀手’莱约克,出身至今不明。”
    泰尔斯向左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莱约克靠在墙上,低头不语,周围的十几个打手没有人敢靠近他。
    “还有右边,那是‘钢锥’艾德利昂萨,大集市里,欺行霸市催款收债肯定有他,不要命的北地人。”
    “奇怪,这些亡命徒的从属不一样,平时应该不会聚在一起的。”科恩思索着。
    哥洛佛没有说话,他只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确认自己鞭伤对动作的影响程度。
    “欢迎来到地下街,不晓得哪儿来的少爷们。”
    奥斯楚接过属下递来的斧子,向前一步,微笑着亮出斧刃:
    “黑街兄弟会,向你们问好,”
    地下街。
    泰尔斯本能地一嗅。
    果然,他闻见了记忆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
    是他所熟悉的地方,泰尔斯一阵惘然。
    “只有一样……”
    “来这地方玩儿啊,”雷斧啧声摇头:
    “要收门票。”
    奥斯楚轻轻挥手,周围不怀好意的打手们向着三人缓缓靠近。
    “我有求援焰火,西城警戒厅的,就是厅长事后肯定要啰嗦,然后扣我的……”科恩不爽地摸向后腰。
    “我也有,王室卫队的,但掌旗翼……”哥洛佛闷闷地道。
    但就在此时,泰尔斯大大方方,毫无顾忌地向前一步!
    “是嘛,门票?”
    斗篷下的少年无视着黑压压的兄弟会人群,直直望向奥斯楚。
    “要知道,我还挺喜欢这儿的。”
    “每次进来的感觉,”带着复杂而微妙的心情,泰尔斯打量起周围似曾相识的街道,感慨道:
    “就像回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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