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眼皮一跳。
    他端详着凯瑟尔王的面庞,第一次发现,这张坚毅冷酷的脸上也有不同的感情。
    是么。
    他的……父亲。
    “不,陛下。”
    想到这里,泰尔斯淡然道:
    “我想索取的,确实还是之前的条件。”
    可他话锋一转。
    “但却不是为了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妥协’,所谓的‘徐徐渐进’,”泰尔斯面色一黯:
    “至少这一次,不是。”
    凯瑟尔王的餐刀切开下一件食物,在餐盘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那是为了什么?”
    国王嘲讽道:
    “难道这一顿晚餐,真改变了你什么?”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对方,那一瞬间的他,胸中感慨万千。
    “你还不明白吗,陛下。”
    王子低下头,拾起自己的汤匙,叹息道:
    “你无法击败他们。”
    “单凭你自己,不行。”
    泰尔斯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汤匙,看着它挖下一块食物:
    “你需要我。”
    你需要我。
    凯瑟尔王沉默了好一会儿:
    “现在才来求和,是不是太迟了。”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禁莞尔,笑容却有些苦涩。
    “求和?”
    “谁说我要求和?”
    泰尔斯抬起头来,面色渐冷:
    “我是来跟你宣战的,陛下。”
    那一瞬间,国王的餐刀,结结实实地磕住了餐盘。
    凯瑟尔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他的儿子:
    “什么?”
    只见泰尔斯面色阴沉,语气凝重:
    “从今天起,陛下,我要给你一件前所未有的武器。”
    “真真正正地,助你成功。”
    隔着桌子,凯瑟尔王冷冷地盯着他,表情不善。
    “艾莫雷的筹码,它已经不在你手里了。”
    泰尔斯摇摇头。
    “不,不是艾莫雷家的孤女,”王子不在意地道:
    “那顶多是个添头。”
    “添头?”
    泰尔斯颔首:
    “对,就像‘沙王’也只是开始,一架初始不顺,偏离大道,却最终被我们拉回正途的马车。”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知道,泰尔斯的话不止于此。
    果然,下一秒,泰尔斯脸色一肃:
    “为了击败他们,击败你滑不溜秋不可捉摸的对手们,陛下,你必须改变策略,不能再仗着实力横冲直撞,不能再如此强势咄咄逼人,不能再漫无目的地茫然舞剑,不能日日皆警夜夜惊心。”
    泰尔斯低沉地道:
    “你需要他们跳出来,站出来,亮出来。”
    “你需要他们松懈,他们疏忽,他们犯错。”
    “你需要了解他们,掌控他们,麻痹他们。”
    那一刻,国王神色微变。
    “是的,陛下。”
    泰尔斯的态度坦诚而大气,好像这是最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星辰王国,在这场贤君留下的、局势明朗到无路可走的残局里,你真正需要的,欠缺的……”
    下一秒,泰尔斯神色一厉,嗓音突冷:
    “是一个对手。”
    “一个足够与你分庭抗礼的——对手。”
    那个瞬间,凯瑟尔五世的眼眶遽然扩大!
    泰尔斯远远地望着对方,竟然感到一股奇特的平静和释然。
    没错。
    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他要成为的,不是剑。
    而是剑鞘。
    “而这个对手,他必须像你一样,足够强大,足够高贵,足以号召群雄震动王国,有了他的存在……”
    泰尔斯没说下去,而是试探地瞥向凯瑟尔王。
    第一次,说一不二的铁腕王不偏不倚,沉声回应:
    “我在听。”
    泰尔斯心中叹息。
    他找到了。
    接敌、察敌、应敌。
    在这场匆匆而来,与凯瑟尔王短兵相接的艰难战斗里。
    他冲锋、跌倒、抵抗、一次次被击败,又一次次爬起……
    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
    狱河之罪在他体内疯狂地流淌,最终满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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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泰尔斯猛地抬头!
    “道理上,这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得以误导你的敌人:铁腕王不是所向无匹,不是无可抵挡,不是命定天敌。”
    “有了他,你得以迷惑你的敌人:复兴宫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无隙可趁,不是毫无弱点。”
    凯瑟尔王面色肃穆,不再有之前的不屑或漫不经心。
    泰尔斯幽幽继续:
    “有了他,你得以削弱你的敌人:虚假的希望里,他们丧失警惕,文恬武嬉,死于安乐。”
    “有了他,你得以锁定你的敌人:反王旗帜高高飘扬,凡聚其下者,皆入彀中,一网打尽。”
    “而他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巨大助力,助你看透他们,瓦解他们,且最终——毁灭他们。”
    凯瑟尔王不知不觉中放下了餐刀。
    那一刻,他望着泰尔斯的表情无比复杂。
    只见国王紧皱眉头:
    “你……”
    泰尔斯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他提高音量,自顾自地说下去:
    “利益上,这也是唯一的路途。”
    “有了他,你的对手将不再隐蔽潜伏,不再散落四方,他们将如群狼聚首,如众马集群,从此变得有迹可循,有源可溯,有形可捕,你将为战车廓清路途,为剑锋指明方向。”
    “还有比这更简单易懂的战场吗?”
    凯瑟尔王捏紧了拳头,眉心开始挣扎。
    泰尔斯的声音在巴拉德室里传扬,激得灯火摇曳,光影来回:
    “有了他,你就有了一个最无解的卧底,以敌军首领的身份,深深潜伏在敌营之中,无论你面对何方棋手经历何种对局,都牢牢掌握着对方的国王,把敌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任你予取予求。”
    “还有比这更胜算在握的棋局吗?”
    那一刻,国王咬紧了牙齿,面色狰狞:
    “你——”
    “而现实里,这同样是唯一的路途!”
    泰尔斯轰然起身:
    “今天,我大逆不道,携剑逼宫,行止不轨,几近谋反!”
    泰尔斯居高临下,望着长桌对面难以置信的的国王,第一次觉得对方是“躲”在了长桌之后:
    “此时此刻,任秘科再怎么堵疏补漏,消息也早就传遍王都,即将席卷全国。”
    “无论我们日后如何父慈子孝,也永远有人记得国王与他继承人之间的裂痕,我们君臣对峙的这一幕,并试图趁虚而入,借机利用,从中作梗。”
    泰尔斯的声音黯淡下来:
    “我们的关系,早已无法挽回,不可弥补。”
    “而你为‘父慈子孝’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已损失殆尽,毫无意义。”
    凯瑟尔王面色数变,他伸出手,紧紧扣住桌面。
    “既然如此,”泰尔斯面无表情,语气冷淡:
    “何不最大限度地利用它,利用这件事。”
    “何不顺水推舟,以期乘风破浪?”
    “蹈海弄潮?”
    铁腕王艰难地呼吸着,从齿缝里咬出字来:
    “你……”
    “所以,为道理计,为利益计,为现实计,陛下。”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他,似大义凛然,又似冷酷无情:
    “我,泰尔斯·璨星……”
    “我注定,要成为你的敌人。”
    话音落下。
    巴拉德室的气氛仿佛恢复了和平,无比静谧,舒心。
    令人惬意。
    好几秒后,凯瑟尔王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难以置信地质问他: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泰尔斯长出一口气。
    奇怪。
    他微微一笑:
    “差不多吧。”
    “不。”
    铁腕王带着压抑的怒火打断他:
    “你不知道。”
    凯瑟尔王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
    “明面上,你要和我决裂割席,旗帜鲜明地反对声讨我,和至高国王分庭抗礼,走入那个险恶贪婪的阵营,同王国的敌人们称兄道弟,为他们出头发声,成为他们的旗帜与希望?”
    “背地里,你要与我缔约共谋,违心背德地做我的间谍,同暴君独夫狼狈为奸,自毁你曾经的立场和根基,向王权出卖灵魂,为国王鞍前马后,刺出无数卑鄙阴险的背后一刀?”
    铁腕王咬牙切齿,仿佛看着这世界上最大的混蛋: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如此诧异。
    这局面,难道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望着凯瑟尔王的表情,泰尔斯扑哧一笑。
    很奇怪,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那些他以为自己会感受到的情绪:愤懑、委屈、不忿、悲凉、伤感、失落……
    通通无影无踪。
    他能感受到的,唯有无边的死寂。
    “说来有趣,我有个朋友,她给我上过一课。”
    泰尔斯微笑着,想起了曾经的“老朋友”,怀念道:
    “背叛,才是同盟的真谛。”
    同样奇怪的是,在记恨与不屑之外,他在这一刻,突然对那个丑脸婆萌发了几分想念。
    原来,这就是她的感觉。
    凯瑟尔王神情再变。
    但这一次,他压抑下了多余的情绪,尽力回到之前那个冷静理智的国王。
    “你知道,你这个提议可能的代价,和最糟的后果吗?”
    铁腕王双目冒火:
    “如果你把这话当作搪塞我的权宜之计,寄望于两方摇摆,乃至反复无常,居中得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泰尔斯抿起嘴唇,觉得巴拉德室里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了。
    “你最好明白,”这一刻,国王无比严肃,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
    “这不是什么棋局或游戏。”
    “这是真真正正的——战争。”
    泰尔斯眼皮一跳。
    “而任何人,无论他姓甚名谁,位高几何,权重几分,是睿智还是勇敢,是进取还是温和,若自以为是,胆敢挡在战场中央……”
    那一刻的凯瑟尔王杀气四溢:
    “都必将粉身碎骨。”
    “遑论左右逢源。”
    “从中受益。”
    这一秒,泰尔斯心中一空。
    没错,剑鞘。
    泰尔斯默默地对自己道:
    不止迎接鞘外风霜。
    更要耐受鞘内锋芒。
    这才是应对铁腕王的手段。
    无论那代价,有多么沉重。
    封藏千刃,彼之谓邪?
    王子低下头颅,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是啊,我知道。”
    他重新抬头时,眼神已经认真起来:
    “但是如你所言:吾为星辰而生。”
    凯瑟尔王眼神一凝。
    “跟浩瀚星辰、巍巍王国比起来,”泰尔斯淡淡道:“我们的父子关系,恩怨情仇,乃至性命身家。”
    “都还没那么重要。”
    那一刻,凯瑟尔王表情一动,他几度挣扎,终究没有说话。
    看着对方的反应,泰尔斯轻轻一笑:
    “一如五百年前,登高王杀子祭神。”
    凯瑟尔王微微一惊。
    泰尔斯看向幽深的天花板,叹息道:
    “闻者听者,只知此事违背天伦,残忍可怖。”
    “知者行者,方晓其中内情悲怆,壮烈慷慨。”
    想起自己所挖掘出的那段故事,泰尔斯渐渐出神:
    “‘登高王’埃兰一世背负骂名,威望尽毁。”
    “‘异星’王子海曼则流血牺牲,献出生命。”
    “璨星联手,父子同谋,激发王国热血沸腾,引动臣民愤怒讨伐,最终将权倾朝野高高在上,威压星辰二百年的落日神殿打落神坛,致其分裂衰微,一蹶不振。”
    这一刻,室内明亮无边,话语掷地有声。
    而凯瑟尔王的眼神变了:
    “这个版本的说法,一直是王室秘辛,你怎么知道的?”
    泰尔斯看着他,释然一笑,却并不解释:
    “对,外人不知道,但璨星王室自己知道,这才是‘登高祭子’的真相和意义。”
    “以儿子的鲜血和父亲的悲痛,从国王的权杖上,剥去神权的绶带。”
    下一秒,泰尔斯神情肃然。
    “让我出面吧,陛下,让我成为你的敌人。”
    “你的间谍,你的棋子,你的筹码。”
    “你的剑。”
    他撑上桌面,直视国王:
    “这样,我就能帮你,达成所愿。”
    “不止‘沙王’,不唯西荒,而是王国全境。”
    长桌尽头,凯瑟尔王怔怔望着眼前的少年,喉咙几度吞咽。
    也许是卫队长的一进一出让灯火更加旺盛了,巴拉德室里寒意渐散,温暖渐回。
    “如我所言,父亲,当你被王冠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那一刻,王子的眼神咄咄逼人:
    “我来拯救你了。”
    “为此,我将赌上我的名望、性命和未来。”
    “以助你成就史无前例的王国伟业。”
    泰尔斯捏指成拳,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多年前,那个被灼伤的伤疤似乎再次开始发热。
    “这才是我今天真正的筹码。”
    他望着哑口无言的国王,沉声道:
    “从我在整个王国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地闯宫谋反,在御前会议与你彻底决裂开始,它就已经成形。”
    “而你没有理由拒绝。”
    泰尔斯砸了砸胸口,眼神冰寒:
    “接受它,你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利益,”
    “困局不再,迎刃而解。”
    “前路开阔,豁然更新。”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厉声开口:
    “星辰若在,帝国永存。”
    下一刻,泰尔斯向着国王的方向倏然伸手!
    凯瑟尔王微微一颤。
    “但是……”
    他怔怔地打量着泰尔斯。
    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他的儿子。
    而是一个新来的陌生人。
    “为了星辰,陛下,”少年平举手掌,语气坚定不移,眼神视死如归:
    “让我们彼此为敌吧。”
    密室幽深。
    但国王没有回答。
    他呼吸紊乱。
    “凯瑟尔·璨星……”
    泰尔斯不为所动,他依旧瞪着眼前的男人:
    “你怎么说?”
    灯火闪烁。
    凯瑟尔没有回答。
    他神色恍惚。
    “铁腕王……”
    泰尔斯面色深邃,他拉长了语音,放沉了声调,令人不安:
    “你怎么说?”
    铁腕王也没有回答。
    他浑身僵硬。
    “父亲!”
    这一刻,泰尔斯眸中锋芒锐利,他声嘶力竭地怒喝道:
    “你——”
    “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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