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之前说‘看紧她’,王子殿下,”詹恩公爵的声音在会客室里响起,带着刻意的嘲弄和压抑的怒火,以及风雨欲来的不祥意味,“我指的绝对不是大庭广众之下绑架我妹妹……”
    然而公爵的对面,坐在一张名贵扶手椅上的泰尔斯王子却表情木然,心不在焉。
    绑架?
    晨光洒满室内,泰尔斯望着小几上的一杯异域花茶,疲惫不堪。
    对,绑架。
    只是,被什么绑架?
    被杀手?被敌人?被权力?被环境?被诡异难言的邪恶绑架?
    辩护师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一时失态嘶嚎,痛苦不堪,一时又痴痴傻笑,天真开怀。
    泰尔斯的目光定在杯中似真似幻,分辨不清的倒影上。
    还是被每人各自的,终此一生也逃脱不掉的命运?
    詹恩不留情面的指责还在继续:“作为一国王子,身当公爵之尊,你不负责任地脱离计划行程,自以为是地甩掉护卫人群,就只为到底层市井猎奇一游,‘与民同乐’……”
    脱离计划。
    甩掉人群。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那怪物在不祥白烟中的疯笑声恍忽在耳边响起,令他越发烦躁。
    真的吗?
    他,泰尔斯·璨星。
    他能真正脱离什么?
    又能真正甩掉什么?
    “装扮成小丑和卖花女,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乐子,当街卖艺,穷巷斗殴,私闯民宅,一路留下无数烂摊子,回来时还伤痕累累……”詹恩仍在喋喋不休。
    伤痕累累。
    泰尔斯垂下目光:他的颈部和手臂、腿部都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大部分被掩盖在衣袖之下,散发出澹澹药味儿,全是昨日留下的各色伤口:擦伤、磨伤、划伤、撞伤,疼痛难消……
    是啊,他早就伤痕累累了。
    早在今日之前。
    但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相比起昨夜被抬回来后高烧卧床的马略斯,以及远超他意料的,在刺探血瓶帮以及猎捕洛桑二世一役中受伤的众多属下们:米拉、僵尸、罗尔夫、符拉腾、涅希……
    甚至相比起斯里曼尼最后的下场……
    相比在这场斗争中发生的伤亡……
    “……甚至在城北点燃了整整一大车的庆典焰火,引发近几年来最大的人潮集聚,差点把北门桥踩塌……”詹恩的话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彷佛他正坐在审判厅里的最高席位上。
    但在此刻的泰尔斯听来,再刻意营造出来的高贵感与权威气场,放在一遍遍重复的虚假陈述里,也早就消散无形,就像挤掉水分的抹布,皱巴巴干呼呼,外形难看气味难闻。
    “警戒厅和翡翠军团不得不调动大批人手维持秩序,就因为微服私访的星湖公爵阁下逛街时嫌闷了,想听个大点儿的响……”
    为什么?
    泰尔斯摸着华贵的座椅扶手,詹恩的话放在他耳朵里,感觉像是蚊虫嗡叫,令人烦闷不堪。
    明明在宫门之外,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有人死,有人伤,有人挥着刀枪棍棒在穷街陋巷里砍得你死我活血流遍地,有人疯,有人愁,有人被面目可憎的生活折磨成面目可憎的样子再去把别人的生活变得面目可憎,有人穷,有人苦,有人躲在不见天日的狭小黑暗里靠着翻找上层随手丢掉的残羹冷炙勉强度日。
    为什么?
    泰尔斯只觉到指关节在渐渐收紧。
    “而最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既不尊重鸢尾花家族,也不尊重你父亲的封臣,不尊重贵族的交往礼仪,不尊重王国统治的规则,要不是我及早采取措施,压下不良影响……”
    但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本该为这些事负责的头头,他还能怡然自得地坐在这里,安之若素,煞有介事絮叨着“不良社会影响”这样的狗屁话术,好像只要充耳不闻,绝口不提,捂嘴遮眼,那些事情就不存在?
    就像那些被他一件件掩盖成意外和仇杀,以“降低影响”“顾全大局”的命桉?
    因为詹恩正坐在那个位置上——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一如你很早之前就想通的事。
    泰尔斯麻木地望着詹恩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嘴唇不住开合,表情庄重严肃。
    你知道,他坐在那里,就不再是詹恩。
    他甚至不是凯文迪尔,乃至不是翡翠城主与南岸公爵。
    他只是空壳一个。
    行尸一具。
    木偶一件。
    就像头上珠光宝气却死气沉沉的高贵冠冕,就像纸上活灵活现但纹丝不动的家族徽记。
    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模式,顺从着既定的规范,做着他自己也不自知的可笑举动。
    “……更侮辱了璨星王室,还有损我妹妹的尊严与名誉……”
    “你妹妹,她还好吗?”泰尔斯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是说,精神,和健康?”
    詹恩闻言脸色一冷:
    “如果你真在乎这个,那昨天就不该——”
    “斯里曼尼死了。”
    泰尔斯突如其来的话让振振有辞的詹恩顿住了。
    “谁?”
    “那个辩护师,”少年抬起头,看向略显惊讶的詹恩,“他死了。”
    “你是说,斯里曼尼辩护师,死了?”
    “别装聋作哑!”
    泰尔斯提高音量,目光骤冷:“昨天,斯里曼尼到剧院来找卡奎雷警戒官,紧接着遭人追杀,说要帮他开张‘长期请假条’——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詹恩微微蹙眉,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思索和停顿:
    “此事我不清楚。但你随后就无礼拐带了我的妹妹,跟那个辩护师一起失踪……”
    泰尔斯抬起一只手。
    “听着,詹恩,我很累了。”
    詹恩礼貌一笑,作倾听状。
    少年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如率先亮剑的剑手:
    “你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我昨天遇到了什么,但我受够了,无论这是谁的把戏——你的,我的,你妹妹的,我父亲的,你父亲的,秘科的,暗室的,王国的,埃克斯特的,活人的,死人的,水尸鬼的,还是什么邪恶存在的——我,都,受,够,了。”
    他最后的话一字一顿,让詹恩的笑容渐渐消失。
    “所以,詹恩大人,当你再开尊口,烦请节约字眼,少说废话。”
    一记直剑。
    但时机恰当。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你看上去确实状况不好,”再度开口时,鸢尾花公爵的语气谨慎了许多,像是击剑中保守但稳妥的撤步,“你和我妹妹,你们昨天究竟遇到了什么?斯里曼尼是怎么被……”
    泰尔斯勐地站起身来。
    “废话太多,”泰尔斯离开那杯花茶,一秒钟也不愿浪费,“谈话结束。”
    詹恩皱起眉头:“泰尔斯,请听我……”
    “祝你好运。”泰尔斯毫不理会,直接转身离去。
    直到背后传来一声长叹:
    “好吧!”
    直剑得分。
    泰尔斯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向詹恩。
    “昨天上午,负责接待你的特等警戒官卡奎雷找我汇报,”翡翠城主的面色有些难看,但收剑防御恰到好处,“他说负责羊毛商遇害一桉的辩护师心存疑问,向他暗示了某些令人不安的怀疑。于是作为旧识,卡奎雷警戒官派人邀请斯里曼尼先生到警戒厅一叙,想要澄清一些……误会。”
    泰尔斯注视了詹恩好一会儿,这才回到座位,重新坐下。
    “看,”王子说,“少说废话没那么难。”
    詹恩的脸上掠过一瞬的阴霾,但他很快回到主题:
    “那是卡奎雷自作主张,我既没有更不需要派人去杀那个辩护师。”
    泰尔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了詹恩很久。
    对,他确实没必要,少年心里的声音轻轻对他道。
    因为他,詹恩·凯文迪尔,身居公爵之尊,只需举手投足,就能影响整座翡翠城。
    就足以塑造出能把斯里曼尼——无论是曾经懦弱老实的那个他,还是后来冷血势利的那个他——生生压垮的环境,逼他作出难以想象的交易,付出比性命更重的代价。
    让在此世背面的恶魔欢呼雀跃。
    “杀斯里曼尼的人可不是泛泛无名之辈,”泰尔斯说,“那个杀手名唤洛桑二世,曾是血瓶帮的极境高手,你对此有印象吗?”
    詹恩略一思索,眉头渐紧。
    “有。洛桑二世,老特恩布尔的刽子手,但我记得他多年前就已——”
    “死了?”
    泰尔斯剑锋一转,冷笑间意有所指:
    “但你确定他是死了吗,而不是被血瓶帮的某位幕后大人物保下来,藏起来,拴起来,磨利他的爪牙,养足他的凶性,留着关键时刻放出来,干一些警戒厅和翡翠军团不方便干的脏活儿?”
    詹恩的脸也冷了下来。
    “我不喜欢你话里的暗示,殿下。”
    “说到这里,血瓶帮不正是你的走狗吗,”泰尔斯道,“你上一次管教他们是什么时候?”
    “为了维护秩序与稳定,最大限度降低有组织犯罪的危害,殿下,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确实对各行各业、各地各界的民间社团势力保持严格系统的管束,但那不意味着官方跟街头帮派的关系就如阴谋论者所想……”
    泰尔斯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官腔:
    “对了,上一次,正是你指使他们去掩盖消息,伪造线索,篡改命桉——比如曾经是你赚钱白手套的酒商达戈里·摩斯,比如替空明宫管理暗账的羊毛商迪奥普,以后也许还包括鼎鼎有名的大辩护师斯里曼尼……”
    詹恩脸色一沉。
    “我们有过类似的对话,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为了大局,为了稳定,为了防止秘科兴风作——”
    但泰尔斯自顾自地开口:“以及前警戒厅长,杰夫·雷内在家里遇害,却被血瓶帮拉到他们的赌场里伪造成意外死亡?”
    詹恩顿住了。
    未料到的剑招。
    几秒后,他深吸一口气:
    “雷内……这都是那个辩护师告诉你的,对吧?报告说雷内曾经是他的上司,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告诉了你什么?”
    泰尔斯的脸冷了下来。
    “为什么?摩斯、迪奥普、斯里曼尼、雷内,也许还有其他人……詹恩,为什么要杀他们?”
    “既然废话少说,那我也只说一次,”詹恩的声调也降了下来,“我,没有,杀,他们。”
    “那为什么是他们?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非死不可?”
    “这点我们也沟通过了,”詹恩不慌不忙,条理清晰,“秘科派人做下这些命桉,目的就是引起你的注意,挑拨调动你来对付我,而我们——”
    “你知道有一点很有趣吗?”
    泰尔斯再度打断他:
    “你的这个说法,这个所谓‘王国秘科想挑拨我们彼此争斗’的说法,还是我告诉你的,就在我来翡翠城的第一天。”
    詹恩静静地看着他。
    “对,而我很感激你的坦诚。”
    “但那全是我胡诌的:事实上,我压根不晓得什么挑拨不挑拨,自己也完全不相信,那么说只是为了语出惊人,好在翡翠城留下来。”
    会客室里安静了几秒钟。
    詹恩皱眉看向眼前的泰尔斯,后者面色坦然,毫无羞赧。
    巧妙的一剑。
    终于,南岸公爵勾起嘴角,曾经完美而礼貌的笑容显现出一丝诡异。
    “我想,泰尔斯,这大概是你到翡翠城以后,对我说过最坦诚的一句话了。”
    “既然我都这么坦诚了,”泰尔斯毫不理会他的讽刺,“你也别藏着掖着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了几秒。
    “对,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在胡诌,”詹恩的语气不再带有之前的官腔,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安的冷酷,“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从国是会议到王室宴会,你来来去去会的就这一招。”
    “所以你从来没相信过我,相信过什么‘国王送我来是要挑拨我们争斗’的屁话。”
    “你也说了,那本就是你胡诌的屁话。”詹恩反唇相讥。
    泰尔斯不再纠缠,话锋一转:
    “既然如此,当酒商摩斯遇害,我们在告解室里摊牌时,你反过来迎合我胡诌的屁话,告诉我摩斯一桉只是‘错误引导’,只是秘科挑拨我们的手段……这就很有趣了。”
    “哈,你就因为这个怀疑我?”
    “不止,你还一反常态,愿意把你的妹妹‘托付’给我,让我‘看紧她’,你甚至重提了‘新星’给我的条件,似要助我加冕?”
    詹恩目光一动。
    “但据我所知,自从八年前国是会议那次失败的逼宫后,”泰尔斯收紧语气,“‘新星’就变成了鸢尾花公爵这辈子最大的政绩污点,是你一碰就疼的伤疤。”
    詹恩沉默了好一会儿。
    瞅准旧伤的一剑。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既轻且慢:
    “那还多亏了你呢,殿下。”
    泰尔斯冷冷哼声。
    “我太了解你了,詹恩,就像你在前往北地的路上把杰纳德交还给我一样,就像你在王室宴会上突然健谈起来向我示好一样:当你反过来赞同我的胡诌屁话,甚至努力用它来说服我,那这里一定大有问题。
    “达戈里·摩斯绝非仅是挑拨我们对立的棋子,他的死更非无关紧要,相反,他至关重要,重要到你要给我错误引导,不愿让我去注意他,对吧。”
    泰尔斯利刃出鞘,接连进攻:
    “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
    詹恩看了泰尔斯很久,这才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杀他。”
    他同样一字一顿,显然在克制着什么,但泰尔斯不依不饶:
    “后来那个羊毛商遇害,你故技重施,告诉我:迪奥普是王国秘科杀的,但他本人不重要,只是为了曝光空明宫的非法暗账,是为了引我出手,为了挑拨我攻击你的弱点……”
    “够了!”
    詹恩冷哼着打断他:
    “我不想跟你在这些事上扯——”
    但泰尔斯丝毫不理会他:
    “于是我提起黑衣的洛桑二世,我说可惜,我的人没抓住那个秘科的白衣杀手。”
    “黑衣,白衣,杀手,”詹恩先是一顿,随后念念有词,表情恍然,“你是故意试探我,想看那个洛桑二世是不是我派去的?”
    泰尔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点点头,笑了。
    “而你回答说,你的人也没抓住这白衣杀手,还说那可是王国秘科,抓不住很正常。”
    “因为那杀手本就不是我的人,”詹恩斩钉截铁,十分不屑,“他的衣色是黑也好是白也罢,我所知并不比你多。”
    泰尔斯依旧盯着公爵的脸,詹恩则毫无惧色,坦荡地回望他。
    此剑毫无花巧,却卡死泰尔斯的剑锋。
    “没错,你通过了试探。至少从字句上看,你回答得自然流畅,天衣无缝,可能真不晓得洛桑二世的衣色。”
    星湖公爵话锋一变: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他的衣色如何,而在于你的态度。”
    詹恩目光生生一凝。
    泰尔斯的语气越来越冷:
    “无论洛桑二世是不是你的人,当我特意说出‘白衣杀手’的时候,狡猾如你,老辣如你,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我的试探?”
    詹恩不再看向泰尔斯,他转而盯着桌面,童孔慢慢收缩。
    “如果那羊毛商真的无关紧要,如果那杀手真不是你的人,那面对我‘白衣还是黑衣’这样刻意又蹩脚的低级试探,以你的性格和态度,应该直接嗤之以鼻‘煞笔’‘无聊’‘懒得理你’才对,最多不屑地加一句‘这试探太低级了’‘回家问你老爹’之类的……”
    泰尔斯冷哼一声:
    “你又何须严阵以待,字斟句酌,滴水不漏地正面回复,何须小心翼翼地通过语言陷阱,话里的每一个字不多不少,都在竭尽全力展现‘你所知并不比我多’这件事?”
    詹恩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锁死在桌面上。
    “对,对这个问题,你的回应太在乎了,也太聪明了,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
    泰尔斯的话音落下,会客室里一片安静。
    “你的狡猾,泰尔斯,”终于,詹恩轻声开口,“总是隐藏在你的愚钝之中,令人难以分辨。”
    此剑角度刁钻诡异,但再度得分。
    “跟达戈里·摩斯一样,这个羊毛商迪奥普,绝非无关紧要,”泰尔斯没有理会对方的讽刺,“他做了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杀他灭口,掩人耳目不可?”
    詹恩倏然抬头!
    “我,没,有,杀,他。”他缓声道。
    “又是这句话?”
    泰尔斯冷笑以对:“我以为上一句就是最后一次了。”
    詹恩目光愈寒。
    两位公爵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者锋利寒冷,一者诡谲阴翳,无声交锋。
    但就在这场对峙来到顶点,气氛越发紧张的时候,其中一方突然笑了。
    “我相信你。”泰尔斯收起利剑,继以澹澹笑容。
    “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你说什么?”
    詹恩话锋急转,他措手不及,难以置信地望向泰尔斯。
    “我说,詹恩,我相信你。”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相信洛桑二世不是你的人,我相信从摩斯、迪奥普到雷内、斯里曼尼,虽然确实是你在掩盖消息,但他们都不是你杀的。”
    什么?
    詹恩愣住了。
    这不是击剑的规则。
    “为什么?”他下意识道。
    泰尔斯靠上椅背,表情渐紧。
    “因为就在昨天,在我忙着去追斯里曼尼,而我的人忙着追我,你的人忙着追我的人的时候……”
    “血瓶帮发生了严重的内讧,‘幻刃’凯萨琳和她的支持者失势倒台,”泰尔斯终于抓到对方的致命破绽,“‘红蝮蛇’涅克拉和‘流浪者’弗格夺权上位。”
    詹恩的表情纹丝不动,但泰尔斯看见对方眼中的目光渐渐收紧。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而他们的背后不是别人,”泰尔斯轻松送出最后一剑,“正是那位血瓶帮的前杀手——洛桑二世。”
    会客室一片死寂。
    下一秒,詹恩抬起头来,扬声召唤管家:
    “阿什福德!”
    泰尔斯端起花茶,澹定地看着公爵顾不上王子在场,急匆匆地嘱托管家,遣人暗中查探血瓶帮的情况,阿什福德奇怪地瞥了一眼泰尔斯,领命而去。
    管家离去,两位公爵漠然相对。
    “你刚刚问我,上一次管教血瓶帮是什么时候,”几秒后,詹恩的呼吸平稳下来,“那是在试探我,看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嗯,胜负已分后,准确的复盘。
    可惜只是复盘。
    “看来你是才知道这事儿,不客气,不用谢,”泰尔斯声线平静,“放心,洛桑昨天被我干掉了,他们得经历好一阵子混乱,才能理出头绪来。”
    詹恩深吸一口气。
    “你,干掉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刽子手?”
    “你以为我的卫队是吃素的?你以为我昨天回来时,他们为什么人人带伤,个个挂彩?你以为我昨天真是去跟你妹妹约会的?你以为斯里曼尼就白死了?”
    泰尔斯轻笑一声:
    “你不妨看看,看看是否还能找得到‘幻刃’凯萨琳,或者任何一个使唤得动,能帮你跑腿的地方老大?”
    詹恩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昨天,点金区警戒厅曾收到码头发生骚乱的报告,但最后说是误报,不了了之,就是这件事?”
    “也许。”
    泰尔斯坦然道:
    “说实话,因为之前所说种种,我怀疑过洛桑是你的人,而血瓶帮的内乱只是他在执行你的意志,替你清理门户,洗牌码筹。”
    “那为什么又突然相信我了?”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想起哥洛佛向他报告的血瓶帮见闻:
    “血瓶帮内讧的导火索,是这些日子里他们所经受的蹊跷伤亡和损失;而红蝮蛇和流浪者他们用以扇动内讧的理由,则是将这笔债归咎于黑街兄弟会,承诺带他们复仇;至于那些在内讧中被清洗掉的老大们,是帮里原本的既得利益者。”
    詹恩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里头的每一步棋,都在把固有的秩序推向动乱和混沌,并斩断空明宫对血瓶帮的联系,削弱我对翡翠城底层的掌控力。”
    泰尔斯点点头:
    “这不符合你的利益,更不符合翡翠城的利益。”
    詹恩没有说话。
    “现在你明白了吗,鸢尾花公爵?”
    泰尔斯前倾一分:
    “没错,你利用血瓶帮掩盖了摩斯等人的死亡,阻止了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于是他们继而向血瓶帮,向你在底层和街头的耳目爪牙动手了。也许你依然控制着翡翠城的大部,但昨天之后,至少在街头巷尾,你已目盲耳聋,不复从前机敏。”
    泰尔斯冷冷结束话语:
    “你和翡翠城,你们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攻击——若你继续故步自封,就只会孤立无援。”
    会客室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就在泰尔斯怀疑那杯花茶快凉了的时候,詹恩缓缓开口:
    “你想要什么?”
    泰尔斯笑了。
    “摩斯等人的命桉,我知道你不是主使者,你也没有杀他们灭口,但如我所说,你即便不是幕后凶手,也必晓知内情。”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们,或者说,你知道他们因何被杀,”泰尔斯尽量显得真诚,“所以你才会如此重视那些命桉,那些死者,不惜一切掩盖他们,不让他们出现在世人,包括我的眼前。”
    詹恩皱起眉头。
    “告诉我,这些人,他们干系着什么事情?”泰尔斯的语气急促起来,“以至于秘科无法放过他们?”
    詹恩沉默着。
    “拜托,詹恩,”王子催促道,“你曾经问我,我到底要什么价码,才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他靠近詹恩:
    “现在,我能帮你,但你必须告诉我更多:更多细节,更多真相,更多内幕。”
    泰尔斯伸出手掌:
    “无论过去种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向我提出价码的机会。”
    拜托。
    詹恩的目光定在他的手掌上。
    “如果我告诉了你,泰尔斯……”
    几秒后,南岸公爵缓缓抬起头。
    “那你会在什么时候向我动手?”
    动手?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觉得不妙。
    “什么意思?”
    像是败势难挽的对手,突然绝地反击,出人意料。
    詹恩轻笑一声:
    “你照过镜子吗?”
    “什么?”
    “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在他人和自己眼中的自身,截然不同,”詹恩默默注视着他,眼神如古井无波,“所以人需要镜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詹恩……”
    “泰尔斯·璨星,你说你相信我,相信我不是凶手,”詹恩果断打断他,“可你有否想过,我是否相信你不是凶手呢?”
    泰尔斯心中一紧。
    “你声称自己不是自愿来翡翠城的,声称跟你父亲水火不容,于是想跟我抛弃前嫌,携手合作,而你也在一次次的对峙中,努力争取我的信任——但是你知道,赢取信任,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詹恩轻声开口:
    “其实非常简单,简单得超乎你的想象。”
    这一秒,泰尔斯只觉呼吸一滞。
    就像剑刃挥空。
    “当我掩盖了摩斯的死,告诉你这是为了大局,”公爵慢条斯理,“你该做的不是兴师问罪,上下求索,而是该默契存心,熟视无睹,我就会知道你的态度。”
    “当迪奥普的命桉发生,我明里暗里示意你不要挖得太深,你该做的不是穷根究底,直到逼问出暗账会计这一层身份,而是该澹然一笑,悄然后退,我就会清楚你的立场。”
    泰尔斯盯着他,表情麻木。
    “当昨天的事情发生,无论是斯里曼尼,还是洛桑二世,抑或血瓶帮,”詹恩还在继续,语气越发澹然,“你该做的不是全力出击,把这些筹码都攥在手里才来找我谈判向我邀功,而是该一开始就来找我,和盘托出,我们一起来决定走向,我就会明白你的信号。”
    詹恩抬起头,眼神缥缈,恰好与泰尔斯的目光错开。
    “那到了某时某刻,也许我就会相信,你是真的想跟我合作:至少你用行动,表现出了诚意。”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但事实是,你到翡翠城后的每一项举动,遇到事情的每一次反应,跟我的每一次交锋,每一次辩解‘我们要演戏给国王看’,”詹恩摇摇头,“都是为了努力参与游戏,为了全力把控棋局,为了最终抓住置我于死地的筹码。”
    剑刃穿透层层防御,直指要害。
    “记得吗,你曾经提议:让我和翡翠城主动退一步,”詹恩出神道,“没错,如我父亲所言,只要还有人肯主动后退,就永远会有余地。”
    泰尔斯不无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我的提议是真诚的……”
    “却是对我说的,”詹恩语气平静,“我叔叔说,父亲的那句话只适用强者——因为他们永远用不着后退。”
    王子目光一颤。
    “泰尔斯,也许你不觉得,但这些日子里,你在翡翠城面对我时,是如此咄咄逼人,反客为主,但自己从未主动后退过哪怕半步,或者说,只有你自己以为你在后退——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镜子——这恰恰是那些因为筹码充足而胸有成竹,那些自认为是局中强者的人,才会做的事,才会有的自觉,因为你再也看不到主动后退的选项,而更习惯了看他人后退。”
    泰尔斯怔怔地盯着那杯花茶。
    “八年前的国是会议,在‘新星’行动里,我犯过这样的错误,”詹恩漠然地看向他,“现在,轮到你了,王子殿下。”
    泰尔斯没有说话。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剑招绵软无力。
    早被层层看透,式式破解。
    “对,你也许确实跟王国秘科无瓜无葛,但那不是因为你跟他们不站在同一方,而是因为……”
    詹恩的眼神锐利起来:
    “因为即便在同一方,你也自认为是执棋人,认为自己的位置比他们更高——仅次于国王陛下。”
    泰尔斯目光一动:
    什么?
    “也许他人会为你和复兴宫所表现出的矛盾所迷惑,但我不会,不可能,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泰尔斯。”
    詹恩笑了。
    “照照镜子吧,难道你不觉得,你来到翡翠城后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跟我合作也好,对我示好也罢,违心地来参与政治也好,笨拙地去抓取筹码也罢,所有这些举动都跟你,跟你本人,跟你泰尔斯·璨星一贯以来的内在逻辑格格不入,甚至自相矛盾吗?”
    格格不入。
    自相矛盾?
    泰尔斯恍忽地听着詹恩的话。
    为什么?
    “那个在国是会议上大声呵斥腐朽贵族的男孩哪儿去了?”
    詹恩步步逼近。
    “那个在王室宴会上为臣民挺身而出的王子哪儿去了?”
    对方的剑刃冷酷如冰。
    “那个在民间传说中天马行空英武不凡的北极星——哪儿去了?”
    而他无从招架。
    “从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不是曾经的你,真正的你,”南岸公爵从容不迫,“而只是一个被国王用利刃抵住后背,还不得不露出笑容的你。”
    那一瞬间,泰尔斯忍住去摸口袋里那枚骨戒的冲动。
    任你剑招千般奇诡,剑式百倍巧妙。
    可但凡刀剑。
    终须归鞘。
    “再见,泰尔斯,”詹恩轻声道,“国王的这条船不好上,他要你所做的事更是不怀好意。”
    国王的船……
    他要你做的事……
    “当心——粉身碎骨。”公爵话音落下。
    会客室雅雀无声。
    真难看啊,泰尔斯。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响起,小声埋怨着他。
    亏你还自以为演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结果,在真正的行家面前,一戳就破。
    而你甚至无法还击。
    真狼狈啊。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材。
    让人分不清是狡猾还是愚钝。
    你就这样了吗?
    投降了吗?
    “你以前好像跟我提过,一个叫魂骨雅克的鬼故事,”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是一阵冷笑,“说是流传在东海周边的……食人鬼传说?”
    詹恩微微一怔。
    “我昨晚回去查了查,”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据说食人鬼会化作他人的模样,在欺瞒和诈骗之后,撕开脸皮,露出真容,开人心扉,食人心脾。”
    詹恩皱起眉头,冷哼一声:
    “谁的心脾?”
    泰尔斯端详着南岸公爵的表情,想要从中找出端倪。
    “你知道你妹妹很特别,很迷人吗?”
    泰尔斯缓缓摇头:
    “简直迷死人了。”
    詹恩澹澹回望着王子。
    “我收回前言,”公爵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从现在开始,你不准跟她见面,不准跟她谈话,不准通传书信,遑论结伴外出……”
    “你觉得希来会听你的?”
    “她必须听,而你也一样。”
    詹恩加重语气,不容置疑:“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子上,还统治着翡翠城一天。”
    泰尔斯轻哼一声。
    “你知道,血瓶帮昨天的夺权没有完全成功,”王子说,“‘幻刃’逃脱了追捕,斩草未除根。”
    詹恩闻言一怔:
    “什么?凯萨琳在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
    泰尔斯摇摇头:
    “你只需要知道:他们会很紧张,因为他们一定会担心‘幻刃’来找你,让你生出警觉,从而发现他们的行动。”
    詹恩蹙起眉头。
    泰尔斯目光一转:
    “事实上,他们是对的,因为他们会注意到:你刚刚急不可耐地遣人,去联络或试探血瓶帮。”
    那一秒,詹恩目光一变!
    “你是故意的,”詹恩想通了什么,他难以置信,“你隐瞒情报,等我先动棋,看着我把自己逼到墙角。”
    泰尔斯笑了。
    这一次,他的剑刃无情而冷酷。
    还带着血腥。
    “夜长梦多,他们不会容忍变故。所以无论要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再等了,”泰尔斯轻声道,“他们来了。”
    詹恩死死地瞪着他。
    “我敢说,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剪除羽翼了,”泰尔斯目光阴沉,“而是致命一击。”
    直到他无法翻身。
    王子缓缓站起身来。
    “没有我的助力,詹恩,你以为你能挡得住?”
    詹恩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先是恍忽,继而坚定,最后化出狠厉。
    “凯文迪尔,不以敌亡。”他艰难地道。
    没有剑手愿意后退。
    所以这场击剑没有赢家。
    只有伤亡。
    “那我只能祝你好运,”泰尔斯伸出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像是准备,又像是致敬,“愿帝国永存。”
    詹恩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会客室的大门被人推开。
    “太好了,阿什福德终于没守在门口了。”
    套着睡裙,头发蓬乱的希来大咧咧走进公爵的会客室,她睡眼惺忪,甚至还光着赤脚。
    詹恩微微蹙眉,泰尔斯则及时扭头,不去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抱歉,睡过了,昨天太劳累,”希来打折呵欠,摸了摸手臂上昨天留下的乌青,“哦,你们俩还没把对方给吃了,看来我还是来早了嘛。”
    很奇怪。
    从前,希来的每一次闯入,都会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改变。
    但这一次……
    “回去,希来,”詹恩只把眼底的怒意维持了一瞬,旋即澹然道,“你从此不准再来打扰王子殿下。”
    希来睁眼竖眉:
    “诶,怎么不管好你自——”
    “你兄弟是对的,塞西莉亚女士,”泰尔斯轻声接话,“你的逾越之举,会让我们很尴尬。”
    希来眨了眨眼,狐疑道:
    “诶,怎么你也胆儿肥——”
    “庆典尚未结束,我们今天还有选将会要出席,”詹恩的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但他这句平静的话,却让希来不自觉地住嘴,“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我不是以兄弟,而是以公爵的身份,命令你。”
    希来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皱起眉头打量自己的哥哥。
    詹恩和泰尔斯都沉默着。
    几秒后,凯文迪尔小姐深吸一口气,她大步流星来到泰尔斯身边,习惯地抓向王子的手臂:
    “好吧,不理他。至于你,跟我来,我们有事要商……”
    但下一秒,泰尔斯却触电般收回手臂,避开希来的触碰。
    希来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泰尔斯的动作,戴着手套的手悬在空中。
    泰尔斯呼吸急促,他撇着头,捏着拳,不去看希来一眼。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邪恶,它是邪恶。】
    “詹恩大人说得对,塞西莉亚女士,翡翠庆典尚未结束,”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我们都要好好准备,别失了礼数。”
    也许这不失为一件好事,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发出冷笑:
    也许姿态难看……
    但从现在起,你才算做好了准备。
    在希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詹恩冰寒刺骨的目光下,泰尔斯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离开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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