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上午巳时。
    在大理寺当差的大理寺丞萧锐接到内侍急宣,传他入宫等候陛见。
    接到这个急宣时,萧锐正在洛阳的家宅之中,这是一座很豪华的大宅,虽说他只是大理寺六丞之一,也仅是从六品上的绿袍小官。但他所居住的这所宅子,却在洛阳城中都算豪奢。
    这倒不是因为他贪污而来,做为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的大理寺丞,他也没那么多机会能贪到太多钱财。按大秦制度,凡遇重大案件,要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大夫、中丞会审,称三司会审。
    但决狱之权在刑部,大理寺就算不同意,也只能上奏圣裁。
    大理寺内,寺丞分管中央各部门及地方各郡县的司法案件的复审,每位寺丞复审完毕的案件,都还得与其它五位寺丞一同署名画押这才具有法律效力。
    萧锐品级不高,职权确实也有,只是受到严格限制,不过他能住这座大宅,甚至门列双戟,那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萧瑀,那曾任过朝廷政事堂宰相,曾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然已经罢相,但也是大秦第一位实封的异姓诸侯,爵封国公,在伊丽拥有百里封地。
    再加上兰陵萧氏那也是出过两朝天子的江南士族,因此萧锐虽说年轻,品级也不高,但在洛阳城里,不知道多少新贵豪门想与之联姻结亲。
    眼下正是年节,朝廷年前封衙放假,要放到初八才开衙上班,然后正月十五那三天又要散衙休假。
    今天虽然已经开衙,但也就是过去点了下卯,然后就散衙归家了。
    现在皇帝突然派人来宣,萧锐也一时有些搞不清楚。
    看看时辰,现在不算太早,可也不能算很晚。
    太阳都还没升到正中,既可以当做还是上午,但又可以当做是下午,毕竟洛阳城里许多贩夫走卒们来说,他们已经忙碌了半天,吃了一点东西填饱肚子,准备休息一下然后下午继续干活挣钱养家糊口了。
    不过对于洛阳城那些贵族官员们来说,这个时辰还很早呢,有些人可能也还刚刚醒来没多久。
    萧锐本来打算下午去打马球,已经与好几位诸侯子弟约好,他甚至早早让人把他的那几匹好马给洗涮好,剪马鬃束马尾,重新修过蹄子钉过了马掌,鞍也换好,甚至都让马奴去为他遛过了马。
    萧锐对今天的马球比赛很有信心,虽然只是诸侯子弟的一场热身赛,但今天的比赛可是有不错的彩头的。
    虽说萧锐的父亲去相了,但萧家在朝中的影响力还不错的,甚至这次他父亲从伊丽封地返回洛阳,皇帝在正旦大朝会上还特意对他父亲吁寒问暖,事后又赏赐了不少御用物品。
    不过萧锐还是觉得皇帝召他有些意外,要召也应当召他父亲,他不过是个大理寺丞,还是六丞之一,年轻的勋贵子弟,低级的官员,怎么也轮不到召见他啊。
    萧锐意外归意外,但也没敢耽误。
    赶紧沐浴一番,然后前往皇宫。
    皇帝在内廷召见他,内廷很安静,听不到什么杂乱的声音。
    殿外。
    值守的小宦官见到他被带进来,以极轻柔的动作,轻轻的推开殿门,让他进去。
    一进殿中,感觉到极为温暖,里面还有淡淡的香味,从仙鹤的铜嘴中喷出,弥漫在整个殿中。
    殿中,显得很空旷。
    小宦官一直把他引到御前,低声唱道,“圣人,大理寺丞萧锐宣到。”
    这时皇帝正在低头拔拉着一把算盘,亲自在计算着什么,听到禀报也没抬头,只是微微的点了下头,表示已经知道,接着便又继续拔拉着算盘了。
    萧锐安静的站在那里,微躬着身子,头低垂。
    但他也是用余光悄悄的打量着皇帝,萧锐不是常参官,但每月初一十五还是会参加朔望大朝的,只要皇帝会来,他就能远远的看到皇帝,不过隔的太远,看不太真切。
    此时这距离,还真是平时没有的。
    皇帝今天很随便的戴了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这是十分寻常的冠帽,身上一件淡黄色的五爪龙袍。
    萧锐很意外的发现,皇帝拔打算盘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停顿,有的时候,皇帝甚至会两只手在算盘左右同时拔打算珠。
    这算盘的熟练度,甚至超过了他府中的那名账房。
    皇帝很专注,足过了有约两刻钟,皇帝才算是停了下来,他拿起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将算盘推到了一边。
    这时,皇帝才终于抬起了头。
    “听说你最近新买了一匹大宛的宝马,取名叫绿眉,这有什么缘由吗?”
    皇帝的口吻很亲切。
    但萧锐却感觉后背有些发凉,那匹大宛马是他三天前刚买的,而他给这匹马取名绿眉,是他昨天晚上刚刚定的。
    他甚至除了与府里的几个马仆说了一嘴,并未与其它人提过,可皇帝处于深宫之中,居然已经知道了所有。
    “回陛下,登徒子好色赋中描写东邻之女,有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之句。”
    眉如翠羽,当然不是说眉毛绿油油的,而是说眉毛很黑。
    因此萧锐那匹绿眉,其实意思很清楚,就是他那是一匹乌黑的马,因此他起名绿眉,意思是这马跟眉毛一样乌黑。
    皇帝连萧锐晚上私下给新买之马取名绿眉都知道,岂又不知道他那是匹黑马。
    皇帝只是微微一笑。
    “这匹马应当花费不少吧?”
    萧锐于是只好如实回应,“足花费八百贯钱,还不含给牙人的牙钱。”
    罗成点点头,又问道,“八百贯一匹马,再加上牙钱,那就是九百贯估计都不止了,九十万钱买匹马,萧寺丞很潇洒啊。”
    萧锐忙说不敢不敢。
    “听说萧寺丞很爱好打马球,家里养的好马足有三十多匹,每匹都是价值数十万钱,而且还专门买了数十个马奴照顾你的爱好,还有一个专门的马球场训练,这些耗费,总得有几百万吧?靠你的这点俸禄肯定不够,就算你父亲有百里封地,也定是不够的,对吧?”
    萧锐感觉额头上汗都下来了,“回陛下,臣家族还有点家传的营生,每年也还有些进项。”
    “朕知道,你们兰陵萧氏的墨很有名,天下之墨你们兰陵家独占三分,过去太原王氏墨也占了两分,你们两家就占天下墨的一半了,这可不是一点进项,每年凭此收入千万不止啊。”
    “一些小小家业,微不足道。”
    罗成点了点头,“兰陵萧氏的墨很有名,除了墨,你们兰陵还有纸坊还有造笔的作坊,都还不错的,甚至还制砚,可以说笔墨纸砚你们家都有涉及,年年进项不少。”
    萧锐头上冒汗,他觉得皇帝是盯上他们萧家的这些产业了,一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放心,虽然如今皇家也有造纸局印刷局等,但朕又不是那种喜欢恶性竞争之人,只要不违反大秦律法,不违反道德,不故意恶性竞争,朕都是鼓励的,当然,还得记得如实纳税,不能偷税漏税,只要是按规矩来,朕都支持。”
    “但是!”
    皇帝突然提高了好几个音调。
    “你萧锐不能一边自己搞这些营生,一边却还要指使其它士子官吏在报上写什么皇家的作坊与民争利,真要说争利的,也是你们萧家,你们萧家的作坊可是有不少违法违规的操作,比如先前为收购一家纸坊,你们可是用了很不光彩的手段逼迫,还有,你们萧家的这些产业,这几年,实际纳税,还不到该纳之额的一半,通过假账等手段,偷税漏税了许多。”
    萧锐腿一下子发软,就跪了下去。
    “请陛下网开一面,萧家愿意补齐所有税款。”
    罗成微微一笑。
    “朕今天召你过来,而不是派人上门,就是给你一个机会了。回去之后,好好自查一下,朕也不追究是你们萧家的管事胡来,还是得了你们父子哪个的指使,总之,偷逃的税款全都补上,另外你们萧家自己再拿出偷税额相当的钱帛出来捐到养老总院和孤儿总院去,一分都不能少,否则,可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臣一定一定。”萧锐不是他父亲萧瑀,被皇帝几句话,早吓的屁滚尿流了。
    “这次呢,朕就给你一次机会,既不贬你的职,也不罚你的俸,甚至名也不点你的。但是以后,记得做人还是做事,都尽量稳定重一些。莫要动不动就妄议朝廷,非议国政。还有,与民争利这四个字,是不能乱说的。”
    “臣谨记!”
    萧锐的脑袋都已经贴到了地上,抬都不敢抬一下。
    “以后有精力,就多花点心思在你的职事之上,不要老想着打马球,马球仅仅只是娱乐,不能本末倒置了。”
    “臣再也不敢打马球了。”
    “马球还是要打的,就是得自己掌握好个度,好了,退下吧。”
    萧锐这才敢起身,“臣萧锐告退!”
    退出亿岁殿,萧锐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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