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神情里有些赧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叫小棉的小姑娘一挥手道:“算啦,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

    一个梳髻的女大夫抱着一大摞纸药包走过来,道:“你们几个别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帮忙。”

    和小棉一起的几个女学徒从女大夫接过药包,麻利地拆包分药,各自忙活起来。

    那女大夫看了穆典可一眼,问道:“还能走吗?”

    穆典可点点头。

    “跟我来。”

    穆典可强忍着腰上酸痛,跟那女大夫进了一间狭小的偏房。

    房间里置放着一张只容一人平躺的硬木榻,枕套床单一色雪白。

    不大的空间利用得甚是充分,三面都靠墙立着柜子,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大小样式各异的瓶罐。

    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酒味道。

    女大夫道:“鞋子脱了,面朝下,卧好。”

    穆典可犹豫了一下,观她神态并无恶意,依言做了。

    女大夫上前抓住穆典可的左臂上提,一手按在她肩上,轻轻地揉拿着,问道:“四小姐可看清虫蛊是从哪个穴位入了大小姐体内?”

    穆典可只知道虫蛊先入了黎笑笑的脖子,具体哪个位置却没看仔细,道:“我没有看清。”

    “你再仔细想想。”

    穆典可是真的想不起来。正凝神思索间,女大夫的手从她后背上滚过,切压揉捏,动作流畅之极,一气呵成。穆典可只觉得从左背到后腰上一阵锐痛,就听“啪啪”两声,似筋骨归位。

    痛感迅速消失,似闪电走过,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女大夫松开手,转身走到墙边架子前取药,语气依旧淡淡的:“你这小姑娘倒真能忍得,拧了筋,还能纵马带人跑出这么远。”

    穆典可这才明白,女大夫刚才问她问题,乃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心中存了点感激意,只是拙于口舌,不知如何接她这话,当下只是垂了眉眼不作声。

    这女大夫称呼她四小姐,显然不是崇德堂里一心治病,不问外事的普通大夫。

    女大夫仿佛知晓她的心思,说道:“我叫臧悦,常家堡的人敬我,叫我一声臧姑。我跟大爷同堂读书,叫他一声师兄。”又说道:“大爷是公子的父亲。”

    果然!常千佛在饮剑台下那一抱,让他在明宫出了名,也让穆典可在崇德堂成了名人。

    穆典可道:“臧姑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臧悦道:“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我只是虚长了你一段年纪,知道的事多一点。想多嘴跟你提两句。公子的母亲,也就是过去的夫人,是一个挑担走乡的货郎家的女儿。这门婚事,老太爷跟老太爷身边的一批老人们都是不看好的。然而大爷深情,老太爷拗不过,只好允下。大爷和夫人终成眷属,却并有如预期中的那般琴瑟相谐,恩爱美满。而是因各自的见地看法不同,终日争吵,渐成怨偶。大爷长年奔走各地的药堂和药庄之间,不愿回家。后来在一次前往甘肃的途中,遇黄河发大水。大爷在洪水里救了四十七人之后,力竭叫一个落水的人死死拽住,一起沉到塘底……大爷死了十年多了,快十一年了。这是老太爷心里的一块痛病,也是他生平最后悔的事。我这么说,四小姐明白了吗?”

    穆典可道:“我明白,齐大非偶。”

    她一直都很明白。

    臧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能看出来,千佛那孩子对你是真的用心。他是老太爷养大的,个性多随老太爷。只这一点,像他父亲。”

    穆典可沉默不语。

    臧姑将药酒瓶子放到床头:“这药是治筋骨伤的,见效快,只是里面有些催眠的药物成分,会令人犯困。擦完最好俯卧一刻,不要翻身。四小姐若是困了便睡,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

    臧姑出去将门关严实。

    穆典可黯然趴了会,坐起来伤药。她自小习武,基本功练得扎实,就是反手给自己后背抹药酒,也没什么难度。那药酒果如臧姑所言,效力十分猛,甫一上背,便有一股强烈的灼肤感在后背蔓开,如火燎过。立竿见影地,后腰背上的痛感便消去大半。

    穆典可对臧姑的医术信服,便决定依她所言,不动不翻身地趴上一刻钟再离开。外面到处是等着杀她的人,这种情形出去,终归是不妥。

    尽管臧姑说了这里很安全,她还是不敢安心睡去,努力想些事情提神,以对抗渐渐发作的药力。

    江湖上使用虫蛊的人不少,会用烟虫蛊的却不多。虫蛊与虫蛊又有不同,那老者开口就喊潘小虫,烟虫蛊的出处当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潘小虫是韶州灵虚门门主潘玉姬的义子。潘玉姬以不到三十之龄,认下年已二十潘小虫为义子,此时为众多江湖人所不耻。然而潘玉姬最为人诟病的还不是此事,而是他的凶残好杀。相传此人男生女相,行事阴狠,对于美的偏好近乎狂执。平日走在大街上,看见样貌丑陋的,或稍不合心意,便毫不留情地出手毒杀。

    灵虚门在中原武林是一个人人喊打的帮派,终年躲在深山,不敢公然抛头露面。

    穆沧平一向爱惜自己的名声,这一回竟破釜沉舟,连灵虚门这样的腌臜帮派都起用了,可想而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江湖杀手此刻正在奔赴姑苏的路上。

    穆典可有点难过。她再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穆沧平是扎在她心里一根隐蔽的刺,深入血肉,一触就疼。那再想点别的吧,常千佛?那更不能想,想起来就如同一大团棉花堵在心里,赌得难受。从前过往?那都是心伤。

    穆典可闭着眼,大脑放空,只等着这阵药力过去,好赶紧离开。

    门外人来人往,脚步不断,丫鬟学徒们的问安声接连传来:“公子。”“公子。”

    穆典可心中一紧。就觉一股凉风自门口方向灌进,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穆典可趴着一动未敢动,眼睛微张了一缝,余光瞥见一袭银白色的袍子自门缝闪入,停了一下,门被轻轻合上了。暗纹织锦的袍子像一袭流动的水波,盈盈逐动,从门口到了床边。

    起伏的袍摆下,是一双淡青色的鹿皮靴子。长靴式样简单,并无过多装饰,只在鞋帮处饰了一些云纹,图样精致,衬着光波潋滟的织锦袍子,既不过分奢华,又显着一股从容与大气。

    常千佛的脚步很轻,轻到几乎不可闻。然而那声音落到穆典可耳中,却是分外清晰。鹿皮靴子每触地一下,穆典可心口便怦地一声,仿佛那脚步是踩在了她心口上,呼吸也随之不稳起来。胸腔里一颗心如乱鼓般砰砰跳,连眼睫毛都跟着颤起来。

    窗外雨声潺潺,将这股子慌乱意灌溉得愈发盛。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起了跳窗逃走的念头。

    她提前去滁州就是为了避开常千佛,结果滁州没去成,又再度遇到他了,还是在这么狼狈的情形下遇到。

    倒情愿此刻自己真的是睡着了。

    穆典可紧闭了眼,感到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两排浓如蝶翼的眼睫毛抖了一下,硬撑着没睁眼。

    常千佛停在床前三五步外,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床上双眼紧闭,却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了的女子。

    穆典可终是扛不住了,抬头睁眼,本想做个刚睡醒的样子,故作惊讶地来一句:“你怎么在这里?”对着那双温和淳净的眸子,这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情急之下,语气里便带了几分恼意:“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常千佛道:“我怕你睡了,会扰到你。”

    这话是句大实话,在穆典可听来,却有几分影射她装睡的意思。当下脸涨得通红,三分真七分假的恼意便有了七分真了,没好气道:“怕扰了我你还进来?”

    常千佛微愣了一下。

    在他的印象里,穆典可一直都是喜怒哀乐,不形于外的。除非是行事极过分,或戳到她的痛处,她才会露出爪牙。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什么都没说,她便无端端地发这么大脾气。

    他沉默了下去,随后道:“我想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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