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道:“你有没有觉得,方显是故意求败?”

    方显的反应太平静了,撤走也太干脆了,没有一丝不甘心。

    那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觉得自己能把穆典可从怀仁堂带走。

    那他为什么又要出手呢?

    “看来,方容两家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安缇如如是说道。

    ******

    一只洁白的信鸽飞在建康城绵绸的细雨中,穿风掠雨,飞进了城南那条有名的墨水巷里。

    墨水巷之所以有名,不仅仅因为它有异于其它街巷,清一水地用墨石铺路。更因为它居住这皇城这数十年来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相府容家,以及国公府方家。

    大约是飞了太长的路,信鸽在朱红的高墙上停足,扭头用坚硬的红喙梳理微湿的羽毛。

    高墙之内,朱瓦重檐,楼廊迂回,雕梁画栋历历展开去,纵目而望,不知其深几许。

    信鸽振振翅膀,向着繁华葳蕤的大院深处飞去。

    时至五月,池子里的新荷长成,翠色清圆,一张张浮在水面上,生机盎然的一池子绿。

    容翊穿了一件绛色的薄长衫,头发用一根式样简单的白玉簪子簪住,肤白色明,望之若芝兰玉树,又自有一股闲散的山林隐逸风,一手握着一只玫瑰红的雕花漆钵,闲闲地倚着花池边的栏杆喂鱼。

    容色淡然,全然看不出一丝被迫赋闲应有的郁郁之态。

    “公子,阿显从滁州来信了。”

    洪伯手手持刚从信鸽腿上拆下的竹筒,在容翊身后站定,因为路上走得急,气息尚有些不稳。

    “说了什么?”

    容翊漫不经心地捻着鱼食,洒在花池子里,池水浮起一层涟漪,红红黄黄各色锦鲤穿梭在荷叶下觅食,好不热闹。

    他的神情突然就有些落寞。

    得了容翊的允准,洪伯拆开封了蜡的竹筒,又除了信笺封口上的火漆,迎风展开。目光在纸面上扫过,说道:

    “阿显说他在怀仁堂发现穆四的踪迹,带兵前去捉拿,反被良庆重伤。

    还有,穆四对常千佛情根深种,被他鼓动,与常千佛反目。目前看来,并未参与滁州民变之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信上的内容,有一多半是容翊早就知道的。之所以还要再传递一遍,是为了给有心的人看。

    信还是原来的信,火漆和封蜡却不知道被刮下又涂上过多少遍了。

    皇室和宁玉的相府里,养着大批的闲人,专门琢磨这些门道。

    “你看着这些鱼儿,多自在。它们终生所求,不过一口吃食。求的少了,心就轻松,就自在。”

    容翊看着脚下团团摇尾的彩鲤,淡声说道。

    “它也不自在。”洪伯道:“终生困囿一方窄小的花池里,不知江河,可怜得很。”

    容翊淡淡笑了笑,转过身来,微微抬手,便有侍立在月门下的青衣小童跑过来接了食钵,拿去清洗了。

    “洪伯还是这么会宽慰人。”

    他淡笑说道,从洪伯手中接了字卷来看过。

    方显比从前细心多了,不短的一封书信,没有任何可捉拿的把柄,词句推敲,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难为他了,挨了良庆砍一刀,怕要休养一阵子了。”

    “阿显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洪伯如是感慨。

    容翊依旧笑。

    长大有什么好?他只在心里这样说。

    方显的姑姑方蕙仪嫁给他的堂兄容辉,他的两位姑姑又分别嫁给了方显的伯父和叔父,按照辈分来算,方显应该叫他一声叔叔。

    但他比方显大不了几岁,从小一处玩耍,方显拿他当兄弟,“阿翊”“阿翊”地叫着,从未将他当作一个长辈。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后来,他担起了两家的担子,无论做什么都从一个大家长的方面去考虑,慢慢地,自然而然就将方显当作了一个晚辈来看待。

    方显正直,刚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是好事,也不好。

    容翊想,反正朝中有他,军中有方严和方廉,后宫还有卿言,也够了。就让他照自己的性子活着吧。

    一个人,一辈子,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情和好恶行事,不被世俗束缚了手脚,磨圆了心性,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他是不能够了,他希望方显能这样过一生。

    事实还是不能够。

    荒原一役之后,方显的言行明显起了大变化。

    容翊不知道他是关起门来,花了多长的时间才逼着自己接受那些光鲜下面的阴私与腌臜。

    总之方显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只会秉着自己的心意和原则做事的耿直将军了。

    他学会了权衡与妥协,愿意去做一些从前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就像洪伯说的,从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大人。

    小孩子简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大人总有许多无可奈何。

    小孩子真诚,大人虚伪。

    他说:阿翊,原来你的心,这么苦。

    他苦吗?容翊不知道。

    他最苦的事,是他憧憬了无数次的大婚,牵手入洞房的却不是那个他心爱的女子,他还要笑得让所有人的都以为他快乐;最苦的是他一个人站在边北的城墙上吹着冷风,读着她写给他的最后一行字:阿翊,我要嫁人了。你好好的,活着回来。

    他活着回来了,只见到她坟头的青草。

    那时心里是怎样的感觉呢?万箭穿心不过如此,黄连不会比心更苦。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他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终究,还是护不住阿显一辈子。他有些失落地想。抬手掸一掸薄衫上的灰尘,提步往书房走去。

    雕花曲栏一重重,走转光影明复暗。

    红栏外是细雨和花丛,如春;他沉默地走在动荡的长廊里,却有一种秋日般的萧瑟。如同踩着时光和岁月,一步步回溯,将这一生都走尽。

    书房里案牍成堆。

    两整排酸枣木黑红漆书柜背墙而立,上面密匝匝地塞满了书,一眼看去,全是厚重的书脊。

    左手边的一面墙上砌了青砖格子,一整面墙全是格子,排放着他多年来搜集的各种孤本典籍,羊皮的,绢帛的,竹简的,残破发黄,有一种岁月老旧的伤感,被拾掇整齐,静静躺在幽暗的阴影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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