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真是有心!”薛崇见幽鸾鹅颈间挂着银锁,显得轻盈灵巧,不由得心下暗喜,窃以为幽鸾刻意妆扮以此来取悦自己,于是眉开眼笑的早已心无芥蒂了。

    他无意瞥见案上古琴,见琴弦松弛,琴面隐隐泛出幽冥之辉,若在往日他必定有所警觉,可如今美人在怀,薛崇哪里还能顾及许多,只盼着不被夫人发现便是万幸了,一双大手连忙拉开床上的帷幔,烛光瞬间倾泻而入。

    与此同时,床内现出了微如星火的一点亮芒,在瞳孔中急剧扩大,薛崇顿时一惊,直吓得连连后退,竟是被剑风带得蹲坐殿中。

    鸿羽曲折弯转,游蛇般定在薛崇眉间,剑身发出的轰鸣之音如同死神的挽歌,拨弄着所有人的心弦。

    但见红服飘逸,牙床内竟是飞出一个俊朗少年,苏有雪星眉朗目,漆黑无底的眸子如龙潭深水般,直淹得二人无处喘息,他正色道:“薛崇,你为患乡里,鱼肉百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幽鸾明知如此却仍是一惊,双手抱紧薛崇,唇边扯出一抹悲悯之态,求道:“公子不可伤他性命,薛崇虽是作恶多端,却也保得一方平安,节度使一死,郓州城内必然大乱,迟早沦于番邦之手啊!”

    听此言论确是肺腑之言,苏有雪一时犹豫不决,“这……却也不无道理……”

    紫金折扇在空中腾旋之际绽出了片片金叶,许婉秋举手接住扇尾,光滑的平额下青黛勾勒出的柳眉蹙在了一起,怒道:“莫听这贱人胡言乱语,快些杀了他!薛崇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鸿羽带着压迫之感,在眉宇间一寸一寸的靠近,薛崇见幽鸾舍生忘死的护着自己,不禁感慨万千,柔声道:“鸾儿莫慌,薛某岂能惧死偷生,效仿乞人之怜?我观阁下手中之剑清冷柔韧,这一招飞鸿印血确实避无可避,薛某久闻苏公子大名,只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薛某与落霞庄素无瓜葛,想是其中必有误会。”

    许婉秋白衣胜雪,衬得面色愈发的红润起来,怒道:“好你个狗贼,本姑娘便让你死个明白!”她眼中怒火徒增,仿佛秋水漾起的阵阵波澜,接着道:“一线天地势险峻,适合坚守伏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这刀下之俎。落霞庄走货,黑道白道的都要给上三分脸面,如今却在一线天中了黑衣人埋伏,不仅抢走了货物,还以乱箭射杀我兄弟,郓州都是你的地界,狗贼,你且有何话说?”

    薛崇虎珠缱绻,他思来想去甚为不解,“一线天?薛某不曾命人去过,近日只顾着老母寿宴,哪里还有余暇?姑娘有何凭证,怎就认定是薛某所为?”

    “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许婉秋眯缝起双眼,“小猴子从黑衣人身上搜得忠义效节都的习武书证,不是你的牙兵又是何人?”

    薛崇握紧幽鸾的手,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温度,他眼中流露着不舍,缓缓道:“薛某一生杀人无数,自知罪业深重,不求姑娘原谅,但薛某没有做过的事却教我如何认得?”

    苏有雪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本不想杀了薛崇,手中的鸿羽竟是向后退了三分,“空口无凭,若无实证在下恐难相信,官字两个口,我是说不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落霞庄从黑衣人身上搜得书证,那必是有人栽赃嫁祸了。薛某性格直爽,在朝中树敌无数,有人设计陷害也属人之常情。”薛崇目光灼然,全然不似心虚之状,“不如老夫传唤犬子李儒进谒,事情原委你们一问便知。”

    “苏有雪,莫要信他鬼话!此人阴险狡诈,多半是要搬救兵的,到时都军一拥而入,就算鸿羽再快,又能杀得了几个?”许婉秋挥舞着折扇,眼中杀意已决,“动手罢!”

    “慢着……慢着,这一剑下去,有你后悔的!”小陌躺在床上显得甚为闲适,心道:“这个死胖子还真是兰桂坊的嫖客啊,老子顺了薛崇二十几万汇票,想来也是对他不住,不如帮他一把,还个顺水人情。”他翻身下床,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娘子消消气,相公我神机妙算,可以让李儒乖乖道出实情!”

    夜月仿佛隔着面纱的羞容,霎时间绯落双颊,星辉下的李儒仍在殿外逡巡,身上已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纱”,忽听得薛崇在殿内传唤,于是轻扣朱门,邪笑道:“义父,可有急事?”

    “李都头安好!”幽鸾开门相迎,李儒见她黛眉开娇,美艳得令人一阵恍惚,他立时垂下头去,躬身走将进来。

    殿内烛盏俱灭,李儒借着漏进来的几许微光,隐约可见薛崇坐于牙床边沿,身后粉幔低卷,看不到床上光景,窃以为凌乱不堪,故以帷幔遮掩,于是叩首道:“夫人并未察觉,义父大可安心,不知父将叫孩儿来,所为何事?”

    薛崇面色阴郁,低沉着声音道:“儒儿可是有事情瞒着义父,现在说清原委,我不会加罪于你。”

    “义父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莫不是小人进了什么谗言?”李儒神色略显慌乱,颤声道:“孩儿……孩儿并没有什么事情隐瞒父将。”

    “擅自调兵乃是死罪,堂堂大都头又怎能不知?吾山一线天,你因何事起兵?”薛崇带有试探之意,虎目遥若高山独立,显得巍峨难攀。

    李儒心道不好,辗转间以头抢地,急道:“孩儿辜负了父将信任,确是动过兵符,但孩儿有苦难言,初衷都是为了父将啊!”

    他珠泪决眦,显得甚是虔诚,“不瞒义父,孩儿前几日收到一封羊皮信笺,信上没有署名,上面刻着晋军欲趁梁军西攻泽州而掠袭郓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晋国监运司会在午后途经一线天,孩儿贪功心切故而未及禀报,就遣人在一线天埋伏起来,也动用了捣磨寨的飞索轮盘,此役声势浩大,本欲拔得头筹,谁料反遭旁人埋伏啊!”李儒痛心疾首,哭得极是伤心,“探子来报,孩儿方才知晓,派出去的人手全军覆没,都被乱箭射死了。那车中押运的也不是什么晋国的粮草,而是一具石棺,孩儿自知大错铸成,所以不敢禀于父将。”

    苏有雪卧在床头,鸿羽直指薛崇后心,此时他正看向卧在身旁的许婉秋,许婉秋也正望向自己,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般的错愕神色。

    想不到射杀徐志良的另有其人,而忠义效节都也是深受其害,究竟是何人写得此信,与埋伏梁军之人是否同出一处,阴谋之中暗藏着阴谋,整件事如云遮雾绕,简直是匪夷所思。

    薛崇连连摇首,笑声显得苍凉而凄婉,“苏公子可以出来了,想不到薛某最信任的人,也会对我有所隐瞒!”苏有雪缓缓撑开纱幔,鸿羽依然指向薛崇要害。

    “什么人?”李儒大惊,他方欲拔剑,却见薛崇在对方的牵掣之下,一时也不好发作,只能静观其变,怒道:“汝等何人,敢在琉璃馆里撒野,好大的狗胆!快些放了义父,否则穿云剑一出,恐难留你全尸。”

    小陌笑得如玉山之将崩,调侃道:“你老子在我们手里,你小子还敢这般说话,是嫌老头儿命长吗?”

    李儒身子顿时一震,急道:“只要不伤了义父,我可保你们全身而退,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不要做傻事。”

    许婉秋将毒针扣于掌心,反手擎住幽鸾玉臂,“薛将军,你的爱姬在我手里,你最好配合一点,今夜带我们离开琉璃馆,否则你我玉石俱焚!”

    “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我不敢保证我手下的人会让你全身而退,偌大个郓州,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崇无奈得摇首,带得众人出了临华殿,殿外都军一阵骚动,纷纷立在飞廊两侧。

    小陌抱紧藏有重剑的古琴,走得大步流星,他看着许婉秋的背影,隐约联想到一线天的那个金扇公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心道:“老子佯装乞人咬过她的腿,假装鬼怪舔过她的唇,在醉云阁敲了她的竹杠,在兰桂坊散尽她的钱财,想来也是可笑!此次出了琉璃馆,老子必赴盐帮之宴,如此一别或成永别,想想也是舍不得。”小陌眼中竟是含了热泪,窃语道:“臭婆娘,别死在老子前头!”

    众人踏上飞廊,仿佛翱翔于九天之际,摇摇似坠,幽鸾踉跄得跟着许婉秋,生怕一不留神碰到毒针,自此一命呜呼。她美目蕴着恨意,脖子被银锁刮得又痒又痛,却也不敢取下,纷扰间似有一双冷目注视着自己,不禁后脊阵阵发麻。

    苏有雪略微举头,遥见一人伫立于飞檐一角,正盯着幽鸾的方向,表情极度狰狞,来人身材高挑秀雅,上服素褶而下着缚袴,乌眸透着桀骜,细脸带着风流,不知何许人也。

    苏有雪心道不妙,自此停下了脚步,就这样挟持着薛崇立在都军之中,他眼看着来人手托樽底,饮下了杯中的玉液琼浆,竟是毫无动作,不晓得是敌是友。

    “节度使的宴席就是浮夸,恐怕小神这一口足以顶上十两纹银,哼哼……喜帖小神没有收到,但这酒,还是要喝的!”来人掷出酒樽,“铮……”的一声脆响,竟是将酒樽一分为二,酒气瞬间回荡在太刀的长刃与血槽之间,经久不散。

    “阁下以小神自居,可是阴阳寮五下神之首,三目天一?”苏有雪一双冷目如横远岫,深邃得令人痴迷。

    酒气沿着刀刃的弧度熠着冷峻的光,天一放声长笑,而后阴测测的道:“苏公子好眼力!”

    他转而将太刀护于眉间,双臂伸直,掌中不留空隙,无名指和小指紧握刀柄,拇指和食指轻捏,而中指则不繁不紧的搭于柄上,即便是小小的一个举动,皆有万丈凌云之势,“苏公子的大名,小神已是久仰了,很想领教领教苏公子的飞鸿印血,看看区区一柄剑,怎么就在公子手中生了眼睛!”

    天一话音未落,霎时间黯云涌动,星月无光,他唇角不经意的上扬,竟是由楼顶俯冲下来,赤盔甲士不知来人是何目的,生怕混乱中误伤了节度使,于是纷纷向着天一聚拢而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这狭长的曲廊间汇聚了利刃之流,直冲向天一周身各处。

    太刀被天一舞得猎猎生风,就这样一路摧枯拉朽,鲜血流满了整个飞廊,不知何时,他眉宇间现出了凛然之气,要知道太刀一旦苏醒,天一心中便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如何击倒对手。

    兵刃在空中持续相接,天一走着七星连环步,转眼已至幽鸾面前,邪笑道:“公主,随我走上一遭!”

    幽鸾顿时一惊,仿制的乐平锁在赤月下闪着神秘的光,仿佛一缕薄纱蒙住了痴人肉眼,看不穿凡尘具象,琉璃馆里乱作了一团,而在不远处的兰桂坊却是出奇的安静。

    赤月高悬天幕,仿佛一张狞笑之容,在最高处睥睨万生,只见一身水蓝色绸裙铺在醉云阁的飞檐一角,月色纱衣朦胧淡雅,消无声息的罩住三娘诱人的肩,她媚眼望着兰桂坊的方向,已是静候多时了。

    由于鸨妈迟迟未归,兰桂坊里朱扉紧掩,灯熄烛灭,四下里已是一片漆黑了,想来姑娘们早已睡下,在薛母寿宴之际偷来这难得的闲适。

    阿弥陀僧袍浮动,一张笑面显得极是阴郁,不解道:“三娘何故相信那个油尖嘴滑的小鬼头,若是出得差错,恐怕你我无颜离此郓州。”

    “在醉云阁数月有余,我明察暗访终是无果,现下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三娘微微侧头,恍若琼枝一树,“我看小鬼头思维缜密,倒是个可造之材,你我不妨一试。”

    阿弥陀坦胸露乳,正打着一双赤脚,肥厚的皮囊在月色下闪着油腻的光,“三娘莫不是有意拉拢,想邀他进六扇门吧?如此滑头之人,乳臭未干,想是三娘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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