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若好,何来群起的义士,何来复唐灭梁的口号呢?”嫦素娥傲眉冷蹙,单薄的身子倚靠在红柱上,看不出半点狼狈的模样。

    “朕会让仙子看到的,会让仙子看到一个祥和的盛世,朕说到做到,薛将军,我们走吧。”朱友贞上了战马,口中窃语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朕不是你口中的昏君,也许朕不是你想的那般不堪,只要仙子和朕说,朕什么不能给你,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呢?”

    “走?我们就这么走了?她可是陛下钦点的反贼,是诸天教凌霄宫的一宫之主啊,此女不可不除!”薛舒玄错愕的望着朱友贞温软如水的眼,不由得的摇了摇头,他大手一挥,神策军便已向着九重天的方向扬长而去了。

    不知走得几日,神策军已是人困马乏了,金铁的摩擦之音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遥见苍幕晦暗,群峰幽然若铁,暮霭随着征尘微微泛起,将群山隐于虚无。

    朱友贞不急不缓的勒紧缰绳,他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依稀见到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一般,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拭去两靥风尘之露,紧紧跟在神策军统军薛舒玄马后,他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薛将军,这里便是冯道的隐居之所,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纤细的轮廓,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柔弱与稚嫩,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他遥指不远处蓦然突起的一座孤峰,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

    “想不到陛下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难得,真是难得啊,哈哈……”薛舒玄大笑道:“陛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内焚香抚琴,此人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我观此人亦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色,他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冯道既是未卜先知,又怎会在卧龙庄里等着我们去杀他?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尔!”薛舒玄一马当先,其后重甲密集若墙,二人谈笑间已至主峰之侧。

    此地名曰“望魂崖”,其崖九落,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笔挺,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现环抱之势,一立万载。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冷芒熠熠,“哼哼……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薛某倒要看看这待宰的羔羊其鸣何哀?”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山径中尘沙未散,使得暮霭变得愈发殷实浑厚,军士们只觉得此处诡谲神秘,后脊正逐步发麻,沿着脊骨渗入了脑髓,呼吸亦变得迟缓异常,只能听到由卧龙峰传来的琴音,飘渺悠扬,犹闻天籁。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主峰,双目逐渐木讷起来,“主峰如此险要,纵使神策雄兵数万,却又如何可攀?”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卧龙主峰毗邻望魂诸峰,峰顶高逾丈许,仅仅与八方神策军百步之隔。但此峰孤立插云,恍若擎天一柱,四周无有依傍之位,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想来卧龙峰便是由此得名。

    “没有悬梯,朕怎么上去呢?非是轻功绝伦者,莫能至也!卧龙峰如那天外楼阁,看似触手能及,却是遥隔千里,薛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急道:“快……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龙头口中蓦地有“污泉”涌出,是时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上升下旋,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之上。

    此泉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积存万载的山涧晨露,沿着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之气充斥着鼻吸,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其俯瞰仰望之余竟是伴随着一阵晕眩,未及反应,已是摔于马下。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而出,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直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铁索乌黑,上面布满了淤泥锈渍,正中望魂崖的吊环后环绕了一周,复又送入石龙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

    龙口缓缓闭合,显然已将铁索固连牢靠。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的摇晃,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恍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诸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之内,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

    八卦往生索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内有书简、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书简,并与汇票文牒一齐放入银匣之内,通过八卦往生索传至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之事无有不复。

    “陛下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朱友贞搀扶起来,此处地势陡峭,加之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分,朱友贞必会滚落崖底,摔得尸骨无存。

    朱友贞收定心神,摇手驱散众人,他勉强起身,而后琴音清达入耳,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之态,叹道:“此乐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清冷入仙,真是玄妙啊!”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者,究竟是何等的莫测高深。

    “陛下实乃爱乐之人,在这生死关头仍是不忘寄情于弦,起这远古之思,薛某真是生平未见呐。”薛舒玄话语酸涩,略有讥讽之意,“若不是四星连珠,陛下定会将冯道收于账下,共论天道人心吧?”

    “若能如此,岂不美哉?”朱友贞侧耳聆听卧龙庄内悠扬的琴音,他朗目微熏,显得极度痴迷,“薛将军戎马一生,对用兵伐城之术融会贯通,但在音律上难免捉襟见肘,你终是无法体会朕的心境,不可喻之,不可喻之啊!”

    “薛某行伍出身,乃是粗鄙之人,自不比什么公子王孙。”薛舒玄翻身下马,大笑道:“哈哈……所谓耕当问奴,织当访婢,薛某对于乐理实是狗屁不通,陛下听归听之,但凡事要多留些心思,九重天机关重重,迷雾障眼,四野更是廖无人烟,多半是冯道老儿在这儿装神弄鬼,欲摆上空城之计,企图吓退薛某的数万精兵!”

    “薛将军有所不知,这抚琴极是讲究,它需要一处安静的所在和一颗沉稳的心,九重天水光云影,时闻鸟语虫鸣,正和了琴曲之意,并非冯道有意为之。”朱友贞来到了八卦往生索前沿,望魂崖就此裂开,向前再无可行之路。

    于此不远处,各落诸峰隐于雾中,恍如一幅泼墨山水,时有时无,朱友贞就这样坐于崖边,开始抚摸起脚下的黝黑铁索,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冰寒,而后细细得端详起来。

    忽见铁索下端挂有银匣,银匣雕工精美,质感沉重,上书“离匣”二字,不晓得内置何物?

    “冯道老儿虽是文人,却也不容小觑,薛某倒要看看布衣神相是否有着真才实学。”薛舒玄以长剑挑开离匣,俯身在匣里奋笔疾书,而后合上机括,在望魂崖上伫立良久。

    “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薛将军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写入离匣,可有深意?”朱友贞话音未落,只听得声声巨响,八道铁索竟然同时晃动起来,铁索叠加在一起,通过吊环开始急速旋转,银匣就这样远离了崖壁,正一寸一寸的被峰顶的巨岩龙首吞入口中。

    龙口开阖间“血”雾如泉,无名之水散落在八方神策军的重甲上,此物似血非血,似油非油,军士只能嗅到一股异味,极似腐烂的气息。

    “薛某只是想让神相看到我的生辰八字,他若算出今日命丧我手,不知这琴曲是否会由喜入悲呢?”薛舒玄定睛望去,只见八卦往生索扶摇直上,仿佛由望魂崖升起的黝黑虹芒,直通霄汉,他高呼道:“琴音未绝,银匣竟能自动收回,难道卧龙峰里还有别人?”

    绝壁尘沙漫天,众人只能看到卧龙峰高耸的轮廓和卧龙庄内斑驳的围墙,鞭子似的多节竹从墙垣间垂下,宛若一双双人手一般,向着凡尘伸出地狱的邀请。

    夕阳如血,无时无刻不在昭告着生命的消逝,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薛舒玄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陨落在风中,而峰顶琴音不绝,依旧是高山流水,柔美如斯。

    朱友贞将金盔取下,露出了一脸的憔悴,“薛将军写下生辰八字,难道是要等着神相以兽皮回书吗?”

    “正是如此,但薛某等不得了!”薛舒玄性格急躁,立时扶住铁索,欲爬至卧龙峰顶,铁索触手冰寒,直欲穿透皮肉,与指骨相连,“陛下小憩片刻,薛某定要面见冯道,看看他是人是仙,是佛是道?”

    “这……”朱友贞欲言又止,他首次带兵毫无经验可言,若无人从旁指点纵使雄兵百万亦为一滩散沙,他深知自己的不足之处,哪里舍得让薛舒玄以身犯险,于是颤声道:“薛……薛将军,何必如此呢?”

    “薛某若是一去不回,陛下只管以乱箭焚之,莫管薛某死活,若是冯道无能,薛某侥幸逃得此劫,还望陛下为薛某人加官进爵。”薛舒玄几个纵跃,人已到了半空,随即挥臂高呼,“弓弩手准备!”

    五字出口势若惊涛拍岸,八路神策军如梦初醒,纷纷提箭搭弦,箭簇上裹有粗布,并浸染了松脂鱼油,前军火束熊燃,已是蓄势待发了。

    四面八方的烈火照亮了晦暗的苍幕,薛舒玄双目炯然,看准了卧龙庄的方向,转眼已入墙垣之内。

    围墙极是高耸,恍若林立着的僵冷尸骸,挡住了群峰炙热的焰芒,薛舒玄点地无声,重甲反射出的诡异流光逐渐向着远处蔓延开去。

    他四下里张望,依稀可见脚下石砌遮满了碧油油的浮萍,双脚仿佛踏在冰面之上,立足难稳,而身周雾气缭绕,杂木丛生,仅见十步之距,全然不似人间应有的气象,只听得琴音袅袅,依旧悠悠不已。

    薛舒玄心下暗道:“真是奇哉怪也,此地乌烟瘴气的,哪似世外高人的隐居之所?卧龙庄遍地浮萍,杳无人烟,显然是疏于打理、荒废经年的一处深山死宅,难不成冯道有何用意?老匹夫装神弄鬼,究竟耍得何种手段?”

    他一路上循音而走,步履行得极是缓慢,两侧竹林沐于重霭,清泉环绕其间,给人以说不出的幽远静谧,而此时却在诡谲星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鬼厉。

    “前方总会有出口。”薛舒玄心中盘算着,果不出所料,在迷雾的尽头,密集如织的多节竹裂开了一道缺口,阴风拂过,吹散了障目之气,赫然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古宅。

    古宅肃然独立,其上残缺的琉璃瓦经年累月,变得黯淡无光,已然成了竹叶的墓场,积水如渊,其下却环绕着骨白薄纱,而当中匾额高悬,“卧龙”二字红得扎眼,与九重天凝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似乎一面是生,一面是死,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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