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的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的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的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的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的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的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的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国军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到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的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的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的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的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的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与妇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额头上青筋迸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动他的愤怒了。强自克制住愤怒,他问儿子,“你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该不知道,朕将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也是仁至义尽。要儿臣坐镇上京道,儿臣也从来没有觉得是惩罚。”

    “那你为何……”

    “儿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极西。带着三千兵马,还有粘八葛部的一万人,渡过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点交道。”耶律隆说着,盘膝坐了下来,一看儿子,“倒酒来。”

    耶律怀庆看了看祖父,见耶律乙辛没反应,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装了一杯温和的马奶、子酒,双手递给耶律隆,“父亲要与皇祖父说话,就先喝点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给父亲。”

    耶律隆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拿过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的还像是在军中,那一个领军灭了高丽,灭了日本的年轻主帅。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头望着父亲,“儿子今天也不说那黑汗人,只说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顺,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们比阻卜部还要穷,连箭簇都是骨头造的。秃骨撒当年来上贡,贡物只有马和羊皮,父皇赐了金帛和钢刀给他,他高兴得在帐外打滚。”

    来入贡的外藩土包子的样子,向来都是辽国高层的笑话了。粘八葛部的首领秃骨撒,前几年来拜见耶律乙辛,让捺钵上下笑了许久。

    “现在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已经能想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止他。

    “不一样了。”耶律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秃骨撒的帐篷比儿子带去的都大。苫毡外面是有一层闪光的绸子,里面也是绸子,过去连衣服上都用不起,现在用在帐篷上了。部中的贵人,外面的衣袍不是丝绸就是棉布,毡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从北庭都护府运过去的。席上奉酒,连陈年的烧刀子都有。”

    “等他们跟着儿子出发。几万匹战马,全都钉了蹄铁,是宋人卖的。囊里的长箭都有铁簇,也是宋人卖的。人人腰中佩刀,还是宋人卖的。而且儿子看了,还都是军器监的铭。秃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换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还有韩冈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军换下来的旧货,全都卖到我们大辽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怀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远路这是他知道的,但连远到万里之外的穷部族,也都到处是宋人的器物,这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这样的情况当然对大辽不妙,明确一点说,粘八葛部什么时候投效南朝,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经拿到了南朝的册封。两国交界处的部族,一边拜大辽,一边拜宋人,两头拿好处,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就如当年的西夏一样,都不用感到有半点惊讶。

    就听耶律隆还在说,“秃骨撒连马鞍都嵌金镶宝,宋人卖给他的。马辔头上面也全是金饰和宝石,宋人造的。马鞭柄上有颗偌大的猫儿眼,还是宋人卖的。儿子甚至还看到了火绳枪,一百多支,就在秃骨撒身边,也是宋人卖给他们的。”

    “粘八葛部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耶律怀庆插话道,他不明白,一个有数的穷鬼部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买宋人的货物。

    “你说呢?”耶律隆反问儿子,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学业进行寻常的考核,“这几年跟着你皇祖父,应该进益不少。”

    “是卖马和皮货?”耶律怀庆想了想,又补充,“应该还有人。南朝办工厂、种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父亲,直到耶律隆轻轻的点了点头,才松下一口气的样子。

    “他们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帮了宋人的忙。另外,也卖了不少马和皮货。还卖了人。”耶律隆道,“这些特产,大辽从来不缺,也卖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与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里掉钱了。”

    “看到到处都是宋人的货,儿子心里都吊着,三千兵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粘八葛部,儿子真的心里都没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点,跟北庭都护府打个照面,当着秃骨撒的面,儿子硬是没敢说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听到儿子说去黑汗,秃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的跟着儿子走,要是当时儿子说去北庭,还真不知他会怎么样做。”

    “谅他们也不敢!”耶律怀庆低喝道。

    “怎么不敢?联络上北庭的宋军,灭掉我带去的三千兵马也不是难事。就在秃骨撒的帐中,他暴起发难,我能杀掉几个人?”

    耶律隆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儿子,哼了一声,对木然沉默,犹如一块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别说是万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难道不是也一样?马蹄铁是宋人的,铁锅是宋人的,就连钉马蹄铁的铁钉、铁锤,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军中的刀枪甲胄,火、枪火炮,所有的铁器全都宋人来的。只有我们买不起的,没有买不到的。”

    “父皇。儿臣知道,自从南朝开始变法,不,自从南朝开始重用韩冈,宋辽之间的国势就开始逆转。父皇你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去学习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撑二十多年,费尽心思去学南朝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南朝的器物,卖到大辽的每一座帐篷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耶律乙辛反问。

    “其实已经迟了。”耶律隆叹了起来,“如果父皇在开始学习宋人办铁厂,造铁器时,就禁绝国中与宋人的贸易,就不会今天的局面。但现在商路已经给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货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造出来的铁器卖给谁?粘八葛部?他们拿什么来买?马和皮货?!”耶律隆成功的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国不是想当然的!”

    “宋人的铁场,已经能够直接产钢了。而大辽这边的铁场,要出钢,只能依靠不断的折叠锻打,或是用生熟铁糅合而成。”

    从南朝那里,能学到造枪造炮,但学不到炼钢。这个差距,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大辽的铁场办了有好些家了,可生产的铁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锅炉――学会了如何用来铁轨还是最近的事。

    蒸汽机最终也没能发明一套合用的型号,不过从宋人那边弄到了一台,费尽气力给仿造了出来。

    但对于辽国来说,最受欢迎的还是蒸汽机的配件锅炉,大冬天能方便的洗个热水澡,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而锅炉也不难造,以辽国的铁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锅炉,当然不在话下――宋人的锅炉是不错,但没人会运来卖,对宋人来说,就是卖铁钉都比卖锅炉更有利润。

    耶律乙辛当然像改变这个局面,但他也无能为力。试造出来的农具,质量不如宋货,价格也比不上宋货,竟然连成本都比宋国商人卖得价格还高,这要怎么比?铁料多得都只能发行铁钱了。

    “就是用皮货和马来做买卖也是好的,可以卖给南京道的汉人,总比人心给宋人赚去的要好。”

    “你能挡得住国人不跟南朝做买卖?东到渤海,西到葱岭,边境线长及万里,你挡得住宋人的商货?”

    “儿子还记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绝汉俗,汉物?”耶律乙辛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这么做,从来都没在南院做过。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汉人?!”

    “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外贼不用怕,内贼不用怕,就怕内外勾结!”

    “内外勾结,难道现在就没有?!”

    “他们是为了造反,还是为赚钱?”

    辽国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御帐中争吵起来。耶律怀庆在旁边看得发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吵起来也没那么多气力。

    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声音中没有了怒气,“三十步内,三箭射杀一人的战士,你觉得要几年才能养出来?”

    耶律隆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的反应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问题,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问题。

    三中一要一箭毙命,那是要能开硬弓。三箭毙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难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种,达到这种水准的弓箭手起码都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而且射击能力,跟体力精力息息相关。

    汉家兵书有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那是因为行军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动弓,挥不动刀。可换作火、枪呢?只要有能端着枪前进,加上扣动扳机的力气。

    火、枪手最多也只要训练三个月,上了战场能拿得动枪就够了,行军百里之后,照样能上战场。这个进步实在是太大了,轻易就淘汰了沿用数千年的刀枪剑戟和弓弩。

    这个道理,宋人通过各种途径说了又说,宋国内部也掀起了刀枪换火、枪火炮的高潮。

    这就逼得辽国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检海,在辽国国中凑出百万兵不成问题,但真正的属于契丹的战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个月就训练出一波的火、枪手兑光了,那日后还有大辽吗?

    对。

    道理是绝对没有错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军经过的实战,比宋人的神机营更多。

    火器必定会取代刀枪,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发手枪从南朝传过来之后,这更是不能否认了。

    十二三岁的小崽子,拿着手枪上阵去,手指一动就能射死一个勇士。

    或许拿着手枪的小崽子,与成年的骑手争斗时不一定能赢,说不定会被反杀。不过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让还没成人的小娃儿跟成年战士厮杀,那是十死无生,试几次死几次。

    但那只是个人武勇,可不是行军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枪就能赢,那大辽早在睡王的时候,就被宋人抢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气里面也没了火药味。

    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主动进攻宋国。只是在他看来,大辽必须对内对外都要强硬,减少对南朝的依赖,维持住与南朝对抗的实力。

    一旦南朝挑衅,就必须毫不犹豫的进行还击,给宋人造成足够大的损失,才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亲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认同。但他也不想与父亲争,能好好说话,他也想尽量说服父亲。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儿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终还是要看人。”

    “人心还在你这边吗?”耶律乙辛问,“强逼国人禁绝汉物,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还要去跟枪炮犀利的宋人开战,你觉得人心会在你这边吗?”

    宋国的富庶,没有一个辽人能够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他们做了宋人,就能变得跟宋人一样富裕。

    “难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为南朝要开大议会。”

    他看着儿子,又有些不耐烦,“这个道理,朕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为什么还不明白?”

    “宋人并非选皇帝,皇帝还在那里,只是自选宰相。难道父皇不知道,大辽这边,更有人想要恢复世选?”

    “此辈不值一提,这一回就先杀一群。”

    “就算今天杀了,日后还会添乱。”

    宋人将会由天下各军州选出的议员,来挑选宰相、议政,这件事早就传遍辽国。在耶律乙辛看来,宋人这是自寻内乱,更给了大辽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有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经绝望了。

    不过大议会的消息,也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之辈。

    因为大辽过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选大汗,直到辽太祖,领军击败了室韦,回来后却丢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对者,废除了世选制。

    现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复世选,他们不是要撺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学习南朝的重臣,用温和的手段分享皇权。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来,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从刀枪中得到权力,却要用口舌来,那还叫契丹人?

    到底哪边先会乱起来,大辽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内乱,宋国的内乱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儿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内忧外患,聪明人谁还会闹内乱?

    想到南朝,那还真是闲的。

    “至于日后添乱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叹了一声,“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难以置信的看着父亲,而耶律怀庆更是惊得呆了,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领军,朝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吧?在捺钵这里好好待几年,帮朕管着点。”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的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内侍,“你带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后跪下磕了头,跟着内侍转身出了帐。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怀庆不敢说,也不敢动。

    “佛保。”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开口。

    “孙儿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问,“朕和你父,哪个说得对。”

    耶律怀庆低下头去。

    他在亲眼目睹父祖之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仅仅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还要确定自己对国势的看法,两桩事,都容不得他首鼠两端了。

    “子不当言父过,孙儿……不敢说。”

    耶律乙辛不快的拧起眉,“儒家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老子的错了,难道做儿子的为了守孝道,还必须一直错下去!?你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决定他能不能继位的关键了。

    “宋国人口是大辽十倍,钢铁产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欢在报纸上公布这种让人看了心寒的数字,“是大辽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耶律怀庆一停下来,他就催促,“继续。”

    “无论布帛,器物,都是宋国远远比大辽要多。铁路铺遍了天下,商队也是走遍了东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开疆拓土,但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点头,耶律怀庆是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宋人,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生意人。按照孙儿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设法要工业化。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肯定要卖出去。也就是说,其实还是要行商。”

    “继续说。”

    “所以孙儿觉得,必须要让宋人感觉攻打我大辽,成本太高,并不合算。从我大辽手中夺取一块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来,当然宋国国内,愿意攻打我大辽的想法就会少了。”

    “所以你觉得你父是对的?”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就是想要强化大辽的军事力量,对每一个挑衅都强力回击,让宋人不敢轻易言战。

    “不。”耶律怀庆连忙摇头,“父亲要断绝贸易,这是逼宋人开战,孙儿是不能苟同。在孙儿看来,必须更进一步加深与宋人的商贸往来。兵足以拒之,财足以诱之,两相而下,让宋人无法开战。”

    “你父说到处都是宋货,难道你就不担心?”

    “当然也要开发国中的特产,不要让金银铜这些贵重之物流入宋国太多。矿山迟早会用完,但牛羊马驴、木材草药,这些能不断生长的,却是可以长久。”

    耶律怀庆说完,期待的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说得能不能让祖父满意,决定了自己日后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战场上,用兵是没话说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宋国的将领中,无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种谔也好、燕达也好,都不如他。现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辈,更是差得远了。”

    “当然。”

    “但治国上,却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摇了摇头,“你去上京道历练一阵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边,上京道不能无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耶律怀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浑浑噩噩的跪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耶律怀庆退下后,耶律乙辛又挥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无人的帐篷里,耶律乙辛无力的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软垫中,年事已高的身躯更形衰弱,仿佛嵌了进去。

    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宋人没有大张旗鼓,但大辽越来越离不开宋人。开办工厂,修筑铁路,不断开疆拓土,看起来大辽是蒸蒸日上,可本质上却毫无起色。

    国势越拉越远,只能期待宋国内部出乱子。

    如果不是宋国的宰相们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国的皇帝不得不冲龄即位,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的压倒大辽。

    幸好宋人自废武功。

    大议会可让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天下万州中选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为议员共聚京师,组成大议会挑选宰相、重臣。

    宰相虽有权柄,大政独揽,但也只能以五年为期,最多更不能超过十年。

    不会出现篡位的权相,也不会让一个不胜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听起来一切都那么好,简直没有弊病。充分满足了汉人士大夫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废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选,才将契丹送上了千百年来的最顶峰,造就了东西万里的大帝国。

    连同一个祖先、相互又不断联姻的亲戚都能为了一个汗位反目成仇,来自天南海北,相距上万里,口音都不相通的,决定的还是宋国的执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句话都是件难事,哪里可能和和气气,秉持公心的选一位合格的宰相出来?好一点的党同伐异,差一点的就是内乱之始。

    在儿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说得那么肯定,斩钉截铁。但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无法像之前那般确定。

    韩冈改变了天下,厚生制度、军器制度,格物之说,无不成果斐然,影响了亿万人,当他推出了大议会,结果当真会是鸡飞蛋打吗?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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