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坐在窗边的吴维抬头望着天空。

    半刻钟前,还有阳光洒落,一转眼乌云就占去了半幅天际。车厢中的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要变天了。”一个锉刀般的声音说着他心里同样的话。

    吴维闻声回头,坐在他身边的乘客就冲他笑着点点头,用着粗糙的声音与他搭着话,“一会儿肯定要下雨了。”

    喝过硫酸的吧。吴维不期然的想。这声音真的粗得够可以的。

    这一位是在华阴站刚上车的,刚亮相就吓到了满车厢的人。

    身量穿着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硕,却也不出奇。唯独脸颊上有着很大一块鲜嫩的红色,从左侧嘴角跨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眼下,占了脸部正面一半的面积。很明显的烫伤的痕迹。

    方才坐下来时,吴维出于礼貌,没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现在说话了,顺便就多看了两眼。

    是蒸汽滚水,还是火燎?吴维揣测着。反正不会是铁水。伤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造成这伤痕的事故有多严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说道。

    吴维楞了一下,乘客冲他露齿一笑。应该是很和气的相貌,却因为那么大的一片伤痕,让笑容显得阴森骇人。

    心事被窥破,吴维有些尴尬。

    “都从小兄弟你脸上都看出来了。”乘客笑了笑,并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脸,都会这般想。其实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车间里锅炉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声,阀门飞了,当面被蒸汽洗了个脸,”他比了个喷发的手势,哈哈几声,笑容有些可怖,却没有纤毫心理阴影存在,“所以才伤了这么点。真的是运气,工厂里面稍大些的事故,没有不死人的。”

    这位面容毁损严重的同行旅客说话有条有理,应当是读过书,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宽阔,双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过像文酸,当然也挺像日常不缺体力活的工匠。

    不过现在武夫都读书了,吴维本人就是武夫,一样四书五经都惯熟。而工匠也读书。工厂里要评技工,不多认识几个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阶的技工,需要读的书越多,传说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阶技工。

    眼前这位工匠,言辞有条有理不足为奇,他说话间的那股子豁达劲儿,可就难能可贵了,让人平添好感。

    “敢问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于岑楼的岑。小兄弟唤我岑三便是。”

    “敢问岑兄是在哪家工厂高就?”吴维好奇地问。

    他并没有接触过工厂,镇日冒着浓烟的烟囱,机器轰隆隆作响的厂房,对他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而过去见过的那些工人,却都没有如眼前这位一般严重的伤势。

    岑三头上带着软帽,但露出来的鬓角是剃过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间除了僧侣,军中剃发是最多的。在野地里训练的时候,留着头发是给虱子跳蚤做窝。吴维自己就剃了发,军帽下面是短仅寸许的头发。

    而普通人的话,就数工厂里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机械的新式工厂——人员密集的厂房易于滋生疾病,对工人的个人卫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却没有太多空闲时间让人打理,这种情况下,剃掉头发是最简捷易行的办法。每天忙着一家口食,没人有空去理会至圣先师所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也不会去考虑髡发是刑罚的一种。

    不过髡发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愿意留短发的还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厂乱跑。”岑三很谦逊的说,“做安全监理。工厂里面,一条条规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就我这两年亲眼见到的,就有被冲压机打碎脑壳的,有一头栽进铁水里的,还有被硫酸洗脸,被热碱水当头浇下的,”

    一桩桩离奇的死法,让吴维听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只被高压蒸汽剥了半拉脸皮,真的是幸运的小事故。

    “说到底还是轻忽大意,不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所以我这样子是最好的。”岑三指着脸,笑着自嘲,“去工厂里面,只看我这张脸,就能给那些把规章制度不当一回事的小子的脑袋上上弦。”

    这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安排。

    工厂里面的事,吴维不了解。但他武学毕业之前,参加毕业军演,安排给他率领的一队新兵让吴维伤透了脑筋。尤其是其中几个蠢货,用军棍都改不了他们拿枪口随意指着别人,把子弹随手乱丢的恶习,而这些蠢货却第一时间了解到毕业军演对吴维的意义,进而胁迫吴维放松对他们的管教。

    当然,对于出现这种情况,学校和主持毕业军演的师长们都有充分的经验。他们可以给学生们自我锻炼的机会,而一旦学生自承无力管教的时候,他们也会及时出面,解决问题,保障军演顺利进行。

    吴维最终究承认了自己无能为力,剩下的事,军法官只用了两天就帮他处置完毕。总之,最后更换了两人的队伍,在吴维面前变得跟绵羊一样乖顺。而吴维付出的代价就是丢了毕业考上这一部分的分数,远离了学年前十才能拿到的佩刀。

    现在想来,吴维觉得,除了一个能下狠手的军法官之外,当时的确还需要一个能够现身说法的新兵管教。

    岑三很是健谈,说过自己的事,便问吴维,“小兄弟贵姓?是在军中做事吧,武学刚毕业?”

    “免贵姓吴,吴起的吴。”

    吴维二十上下,瘦削挺拔,即使是坐着,也没有普通人的那种松垮感。穿着便装也不似百姓,何况身上深蓝色的对襟风衣正说明了他的身份。

    更何况……他低头看看自己军装胸襟处的徽章,这正是他初出茅庐的标志,只要是熟悉现今军中服章的人就能认得出来,方才就被他面前的伤痕男子盯着看了好几眼。

    指着胸口的徽章,吴维笑道,“岑兄看来是挺了解这徽章的啊。”

    “当然。”岑三冲吴维丢过一个得意的微笑,“六八黄铜的冲压件,铸币局第三厂生产。冲压的机器是两百石的天冲零三乙型,天工机械制造厂生产。”

    虽说这位仁兄绕过了吴维的问题,不过他当真是行内人,吴维彻底没怀疑了,“想不到兄台连铸币局的工厂都去过。兄台对天工机械很熟?”

    “只要做这一行,不可能不熟。你要买机床,就绕不过天工去。天工机械是关西最大,不,现在应该天下最大的机械制造厂。车床、镗床、冲床,天工机械都生产,就是这蒸汽机车,”岑三跺跺脚,车厢的木地板闷闷的响着,“也是出自天工机械下面的机车分厂。”

    “原来如此。”吴维点头,果然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列车人跟人聊聊天,就能了解到一点新东西,“一直都听说天工很大,可是都不知道有这么大。”

    “你们吃兵粮的哪里会管怎么造机器、造枪炮,只会对军器监伸手说我要,我要就够了。”岑三摊开手。

    “岑兄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我那些同学了。”吴维哈哈失笑,说得真是形象。

    各色蒸汽机车在诸多支线铁路上试行有年,终于出现在朝廷掌握的干线铁路上。但除了军工厂之外,他对其他工厂一概不知。就是蒸汽车头拉动的列车,吴维也是第一回乘坐。

    在武学里面,讨论得更多的还是各种型号的火炮,虎蹲炮、榴弹炮,四寸炮、六寸炮,短管炮、长管炮,野战炮、攻城炮,还有传说中辽国正在铸造的能一炮轰平要塞壁垒的柱国大将军炮。为了争论火炮口径大小,炮管长短,三十多人的班级都能分出三个派别来。

    对工厂什么的,班上就没有讨论了,吴维也真的是不了解。毕竟他是炮兵科,而不是隔壁的后勤科和只有中级武官才能进入的战役科。但所有的炮兵军官,都会对上面说,火炮的口径越大越好、射程越远越好、威力越强越好,同时还得更加轻便、更加利于运输。

    “岑兄肯定跟军中打过交道吧。”吴维很确信。

    岑三摇头,“可惜没机会。不过有朋友在军器监里做事,一起喝酒时听他说过。”

    “岑兄的朋友当是怨气不浅。”

    这些年,军中地位提升,尤其是神机营里的军官,都带着傲气。如果是炮兵这等技术军种,更是自视高人一等,向上面讨要起军备来,向来理直气壮。军器监方面负责联络军方,向使用方征求意见的官员,自然就成了受气包。

    吴维从他的那些依然是现役炮兵军官的师长们那里,没少听到有关军器监的各种嘲讽和笑话。

    “怎么说呢……”岑三笑着,“每次上京找他喝酒,少不了都要提几句。”

    恐怕不是提几句那么简单。只看军中对军器监的态度,军器监对军中的态度不问可知。

    吴维理所当然的站稳自己的立场,“枪炮造得好一点,打仗时也能少死点人。”

    “说得对。要求就该高一点,人命比多少钱都贵重。”在吴维惊讶的眼神中,岑三笑得厚颜无耻,“这样一来,就可以逼得他们买最新式的车床了。军器监下面的工厂,不对,就是些小作坊,许多还在用畜力锻锤,这样的厂子怎么造出好枪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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