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比往年稍早一些。

    冬至时节,青云山锦绣五千里满江红,一夜之间全部换做了白底,热闹喜庆的大红灯笼一个个摘下,尽悬白灯,恰逢今年九州的第一场雪,徒增清冷。

    清晨降冬雨,冰冷水珠打湿了宫殿琉璃瓦上的薄薄雪花,雨水雪水融做一起,沿着瓦槽缝隙潺潺流淌,滴在屋檐下高挂的白灯笼上,排排刺眼的白灯笼迎风摇荡,串织在白灯笼下的白绳结一遍遍敲击镀铜边沿,轻轻重重轻轻,在白雪皑皑中传出许远,融入呜咽风声中,像一首不舍得挽歌。

    青云山山门直通九峰,九条通路上满是缟素,冰冷水珠嘀嗒在青云山弟子脸庞,和温热泪珠流过脸颊,没有人去擦,整座青云山中再无一张平日里的欢颜。

    天秀峰内门大师兄彦章身披麻布丧服,领着所有天秀峰内外门弟子走在凄冷的山道上,走上挂满白绫白灯的天秀殿。

    彦章在殿外垂首沉默许久,寒气极重的雪雨沿着他鬓角发梢流淌,打湿了胸前衣襟。这个有泪不轻弹的七尺男儿肩膀一颤一颤,大颗泪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摔碎,他至今都不愿相信那个从天秀峰走出去的师弟就这么走了。

    青枫与他并肩而立,苦涩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千余人依序步入大殿,彦章、青枫、张元、文宇和程曳五人伫立在香案前,看着焚香缭绕的香案上师弟栩栩如生的画像,沉默良久,齐齐弯腰,竭力嘶喊道:“一路走好!”

    大殿中白茫茫的跪满一大片,声声重如冬雷。

    “师兄!走好!”

    弘愿寺住持身披麻衣,携徽州所有佛门高层到场,亲自主持了那位青云山弟子的法事。

    人生中两次披麻在肩的小和尚伫立风雪中,朝着天秀殿的方向弯腰鞠躬,周而复始,没有停歇,呼啸寒风吹动一旁宝相禅杖上的金环,铛铛作响。

    已在此伫立足足七日的小和尚抬起头颅,眼角有泪长流,活佛轻声呢喃道:“如果小僧能代他死该多好。”

    仙道盟上五宗里其余四家,除了大厦将倾的万仙门派来的队伍被挡在青云山山门外,其余三家悉数到场。

    短短一个月时间两次踏上青云山的陵越和君陌,看着遍布青云山五千里江山的凄然缟素,才知道那个曾和他们把臂言欢的兄弟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北域昆仑的冉萧萧第一次南下踏上青云山,看着灵堂中那副画像,取下腰间那柄同样是已故之人的佩剑抱在手心,递在鼻间,柔美脸庞上写满庄严,轻声道:“走好。”

    整个仙道盟都知晓了那场巫山中的惊天厮杀。

    青云后山小师弟常曦被深藏万仙门中的魔族奸细设计引出宗门,继而在巫山中展开了与魔族六皇子的死斗,在境界修为远远逊色于对方的绝对劣势下,这位短短几年横空出世的年轻剑仙燃烧了所有血脉之力,生生扭转了必败局势,最后与那居心叵测的魔族皇子同归于尽。

    人们震惊之余只剩惋惜,这样一颗冉冉升起的年轻新星,本该有着前景无限光明的未来,却如同流星一般,匆匆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继而又匆匆泯灭,令天下无数人唏嘘不已。

    天妒英才。

    青云峰大殿外送别英灵的钟鸣一声又一声,声声撞击在大殿中静坐的九道身影心里,大殿中气氛压抑沉重。

    仿佛一夜间又苍老数十载的清澜掌教面容憔悴,他似乎又回到了亲手捧回儿子骨灰的几年前,他勉强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胸口却依旧沉闷到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在嘴边,到最后只能艰难说出节哀两字。

    身披缟素麻衣的云忧鬓角发丝垂下,看不清面容,只有冰凉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什么时候发兵北上?”

    向来快人快语的申屠烈此时没了原来的大嗓门,深深看了一眼心碎到几乎走火入魔的师妹,劝阻道:“云忧师妹,人魔两族大战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开启战端的后果无论是青云山还是仙道盟都难以承担的,昆仑还没有完全从上次大战中的巨大战损中恢复过来。如果战事胜利,仙道盟可以再将战线向魔族腹地拓深几千里。但若是失败,我们极有可能会重蹈几年前的覆辙,沦丧嘉峪关以南的肃州。这等损失,我们玩玩承担不起…”

    “承担?你想要承担什么?你天剑峰有什么狗屁东西需要承担?我死了姐姐!我死了外甥!我死了徒弟!你们各个都有承担是吧?谁来替他们承担?!各个都只会缩头在自家土地上称王称霸,你们有能耐怎么不去像我那苦命的外甥一样,在嘉峪关牺牲自己为仙道盟所有年轻一辈弟子撑起剑围?你们有能耐怎么不去像我那苦命的常曦那样,以区区元婴境修为与魔族皇子同归于尽?你们说话啊!哑巴吗?!”

    气氛沉重的大殿被冰与火的浪潮淹没,面目狰狞的云忧一掌拍碎身前木案,拔剑剑指她的师兄师姐们怒目斥吼,大殿中其余几峰峰主无不面色沉痛着没有做声。

    宛如变了一个人般的云忧凄绝道:“被魔族踩到脸上了还只会与我说承担?云岚和常曦是什么人?那是未来可以引领青云山乃至整个仙道盟走向辉煌的绝顶人才,却双双死在魔族手中!你再敢和我罗嗦一句,申屠烈,我撕了你的嘴!”

    念起那两个同样天赋绝伦却都早早夭折在魔族手中的弟子,申屠烈痛苦的闭上双眼,没有计较小师妹的无理。

    云忧身上缟素麻衣那样刺眼,她持剑走出大殿,在迈过殿门前,她没有回头的冰冷道:“你这个青云山掌教做的真舒服,我姐姐当初怎么就嫁给了你这样的窝囊废,死了老婆,死了儿子,还不敢挥师北上。放心,我不会再指望你了,我明日就会入万剑冢闭死关,不到神游不出关。”

    麻衣白剑的女子抹去眼角泪痕,拨开风雪走下青云峰。

    小师妹冰冷言语不亚于万剑穿心,这位位居人间剑道巅峰的掌教,此刻眼角有两行浑浊老泪流下,修行几百载光阴的他竟然像个孩子般痛哭起来。

    青龙潭下有万妖悲鸣。

    风雪瑶城尽悬白灯笼,尽换白底联,满街缟素。

    后山中曾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和小师弟陨落的云墨入魔。

    再没有悠扬琴声的后山湖畔,供有常曦已经熄灭的本命魂灯的青翠竹庐中,才新婚就守寡的莘彤与青璇身披缟素,青璇将她心上人的本命魂灯擦拭得铮亮,她犹记当年常曦在灵玉矿场坑洞中,将她推入传送阵法独自迎敌的情景,她只当是常曦又去了不为人知的哪里。

    莘彤伸出手指,痴痴的在常曦的本命魂灯上摩挲,动作那般轻柔,仿佛重一点就会让他觉得疼,她始终没有接受常曦已经陨落的事实,她不愿去接受,她知道她一旦接受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根支柱,也会分崩离析。

    被思念和悔恨充斥到心碎的两个女子轻声呢喃。

    “玩累了,就记得早些回家,我们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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