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虽然答应在此地歇息片刻,但是自己仍是十分戒备。带着两个军士四周巡视了一圈,丛东面过来正要到西面去,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观望。

    杨志抽出朴刀,大声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

    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

    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还有一人手里拿着梢棍,满脸戒备。

    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惊慌万分。

    这时大名府的军士跟上来,杨志胆气更壮,喝问道:“你等是甚么人?”

    那七人中为首的大汉,也问道:“你是甚么人?”

    杨志捉摸不透,试探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

    为首的大汉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

    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那为首的大汉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务,只顾过冈子来。”

    “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

    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心中疑虑减去,当下收刀,道:“原来如此。我等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

    那七个人中一文弱汉子从车上抓了一把大枣,向杨志道:“客官请拿几个枣子去。”

    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

    杨志观察了半晌,看不出对面问题,答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见此,拿言语挤兑杨志,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也不生气,说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此走。”

    众军汉都笑了,心中越发放松。

    连日赶路,好汉子也吃不消。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约莫一炷香时间,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

    众人正待得烦闷,看见了有人,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呲着两颗老鼠牙,笑着应道:“是上好的白酒。”

    一听是白酒,大家喉咙干渴。众军又问道:“挑往那里去?”

    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

    众军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五贯足钱。”

    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这番惊动哪里瞒得杨志,喝道:“你们又做甚么?”

    众军小心道:“买碗酒吃。”

    杨志拿眼斜看了卖酒汉子后,调过朴刀杆便打军汉,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

    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

    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

    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

    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

    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

    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不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

    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

    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我们自有瓢在这里。”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

    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

    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

    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好似占便宜,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

    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

    不想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

    那汉看见,赶过来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噪!”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

    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

    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

    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

    杨志看着众人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这话,你凑一些我凑一些,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

    那卖酒的汉子见了却不买账,大声道:“不卖了!不卖了!俺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

    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

    那汉十分执拗,道:“不卖了!休缠!”

    这时,一位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

    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

    这贩枣子客人好似看不惯卖酒汉子的行径,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

    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

    众军谢道:“甚么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

    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

    杨志虽然口渴,但是那里肯吃,他须是要面子的。

    老都管不管其他,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么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

    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

    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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