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化掉。

    今日的阳光来得比往日还要强烈些,即便他不过只是一个荡在这片勉强能够遮阴的小山洞中的孤魂野鬼,基本上不具备什么感知能力,晒不晒的他根本体会不到,可也抵不过小昀一直在他旁边阴恻恻的对他说:“不若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看外面的太阳这般灼人,我们就赌你出去多久便会化为灰烬,唔,或许我眨个眼你就不见了吧。”

    他:“......”

    他移开直愣愣盯着洞外的目光,转头看着正懒懒的趴在一个天然形成的勉强算得上是石床上的小昀。

    他身着素白长衫,外着浅色绿纱,五官算不得好看得多精致,拼凑在一起却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媚感,望过去时大概让人一时舍不得挪开眼。他的长发并没有盘起,而是随意的散落了一床,盖住了他纤细的身子,看着也不像是个多正经的懒散模样,这石床凹凸不平,十分简陋,却硬生生被小昀凸显出舒适的错觉。

    小昀的眼角略微下垂,双瞳颜色稍浅,摆了一个在他看来十分扭曲的姿势,此刻他单手撑住瘦削的下巴,不冷不热的瞥了他一眼,懒懒的扯下了嘴角,道:“哈,逗你的,可不要轻易尝试哟。”

    没等他答话,小昀便慵懒做了个更为扭曲的动作——他径自将腿伸到了后脖颈处,像是伸了个懒腰,舒服得呻吟了一声,又神情舒缓的将腿放了回去,柔弱无骨,怡然自得。

    作为一个野鬼,他觉得自己绝对做不出这个动作。

    小昀侧过头,眼睛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像是要勾人魂魄,他就这样看着一脸木然,眼中总是带着几分茫然的他,忽然浅笑开来:“哟,我怎么忘了,你这种程度的,湮灭了之后连灰都留不下来。”

    他不自觉的皱了下眉,没来由的觉得小昀最后的那句话像是一根猛地扎到他指心的小刺,一时找不到源头,只有痛感在不断向他袭来。

    而他分明连疼痛究竟是个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或者说是已经忘记了疼痛的感觉。

    他沾不得阳光,是一个野鬼,这是小昀告诉他的。

    小昀全名唤许昀,是一条青蛇,通体颜色十分漂亮,自他有意识起便在身边了。

    那时候他睁眼便朦胧的看到山洞中小昀盘成一团,吐着蛇信子,冷笑着说他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也敢占他的地盘。他记得当时阳光正大,他无知无觉的荡起身子便要往外面飘。即便不太听得明白小昀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也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似乎引起了这条蛇的不满。

    他当时脑中空荡荡一片,什么我是谁我在哪之类的问题挤做一堆,也不愿开口与谁多说什么,或许也是一时不知道自己竟也能开口说话。

    现在回头想想,他那时也没有奇怪一条蛇居然会说话,即便到了现在,他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蛇会说话不是一件多稀奇的事情,以至于到后来当他看到小昀化成人形的时候依旧半分惊讶也无。

    小昀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愚笨的孤魂野鬼,三两下便蜿蜒至他面前,他懵懂看过去,只见小昀正盘起蛇身瞪视着他。一蛇一鬼四目相对,双双无言,过了会儿小昀似是再看不下去他呆笨的模样,放弃般的移开视线,只道虽然不明白为何他会在这山洞之中飘荡这样久,可也总归碍不着他什么事,留下也不是不行,就当为济恒积德了。

    他也曾问过小昀自己怎的会出现在这山洞之中,却又为何不能在日间外出,小昀却说他山洞原本便是他的地盘,只不过有事离开了几年,回来便看到了无任何意识荡在山洞中的他,像是在向他耀武扬威的宣示主权,他同小昀讲不下去,便也不再过问。

    并非是没有过好奇,小昀说自己不是人,只是一个小野鬼,指不定风一吹都能吹散。小昀还说一般还继续流连在着凡间的野鬼,不过就是死了之后不甘心便这样魂归阴间,或是有心愿未了,或是有仇未报,总之必定是仍然对这阳间有着留恋,才会逃过鬼兵的搜捕,没脸没皮的赖在这俗世。

    可他脑中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不知小昀口中所谓的俗世究竟为何,不知他究竟在这世间究竟还有何留恋,更不知他是因何而死。

    他潜意识里似乎知道一些大抵是本就该知晓的东西,可他却又为何会忘却其他大部分的记忆?

    至于自己究竟是怎样在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来到这山洞中的,在小昀来之前他到底在洞中飘荡了多久,怎么突然便有了意识,他更是想不通,既然无果,干脆就不再去思考。

    他同小昀共同生活了不知多久,小昀说若是不算上他无知觉荡在山洞的时间那便是半年,若是算上的话便是半年多半个月。说这话的时候小昀的语气仿佛半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而他也不知半年究竟是多久,时间是长或是短,每天似乎都过得很漫长,可却又似乎很短暂。

    太阳升起落下便又是一天,光明褪去黑夜袭来,虽然黑暗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该看清不该看清的他依旧能看得到。不过也着实没什么想看的,不大不小的一个山洞,除了石壁,便是时而能化做人形,不久后便会恢复蛇形的小昀了。

    两人在山洞的常态不过就是各发各的呆,小昀时常会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这让他有些不解,也有那么一点羡慕,至少小昀还有事情可想,而他每天不过便是在想自己究竟要想什么。

    他们的对话很少,每次说话小昀便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模样,不过小昀说大多是些他不知道的,于是他便也会牢牢记住小昀的每一句话,而小昀时常将济恒挂在嘴边。

    关于“济恒”,小昀只说过这是他的心上人,那人正等着他回去,除此之外,再没有提过其他,而他也不会多问。

    而不知为何,在说到“心上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动了一下,可用小昀的话来说,他一个孤魂野鬼,身体的器官充其量就是个摆设,哪怕是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哪里还会有这样只有活物才能有的反应。

    说这话的时候小昀整个隐匿在阴影中,即便黑暗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他也一时没能分辨出小昀当时是一副怎样的神情,只听他凉凉道:“更遑论有些活物,仿似连心都没有一般呢?”

    之所以想要跟着小昀一起离开,是小昀决定离开前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长时间,若有所思的对他说:“按道理说你在阳间飘荡了这样久,就算阴间那些不人不鬼的家伙们再饭桶,此刻也该被捉回去了,为何迟迟没有动静?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命不该绝,又或许是你不知被人用了什么邪术,被他人夺了本体?这些事儿地府或许管不着,我道行又浅,着实看不出什么来,你可以随我一同离开自行去找寻线索,我也看看能不能帮你打探到些什么消息,若是你不愿意,继续呆在这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起码这里确实要比山下安全很多。”

    当时小昀的神色变得有几分郑重起来:“不过你既然不归于两界,若是以这样的形态继续存于阳间,最多三年便会魂散,阴间如果不是你的去路,那阳间也更加不是,究竟要如何你便自己考虑吧。”

    那是小昀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和他说一件事情,仔细想想,他在山洞中好像已经呆了足够长的时间,而他确实很想知道自己目前一片空白的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甚至...对于什么都不太记得的自己有时会产生一种类似于焦急的情绪。

    他有时候会觉得被自己所遗忘的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等他,可这样的感觉来得太过于缥缈,时常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抓住这样的情感便早已消散,以至于他总会觉得这种感觉不过是他太过于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才会产生的一种错觉。

    他一直都知道考虑再多也没有用,小昀已经给了他选择,与其等着自己烟消云散,不如尝试着去寻找些线索,就算没有结果,最终依旧落得那种下场,那也比起独自在山洞中等待着不会改变分毫的结果好了太多。

    同小昀一齐离开那个山洞的夜晚,他心中有一些紧张,不是因为陌生的外界充满了未知性而产生的紧张,是他觉得自己似乎离某些东西越来越近了,或者是说,某个人。他不再认为这样的感觉是他的错觉,因为心底有这样的感应,似乎他要找的也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每晚赶路时,这样的感觉尤为明显。

    他在寻找着什么,是谁在等待他?又或者说,是谁在冥冥中牵引着他,甚至需要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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