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赵炜开始蜜月旅行之后,那所谓的家就更像一只脆弱而空寂的蜗牛壳。

    每晚零工结束后,踩进家门,我都觉得自己要糜烂在这个地方。

    好在安琪妈妈总是酗酒。我便像罗密欧幽会朱丽叶那样,每晚都扮成送可乐的外卖人员潜进安琪的家。

    较真起来,我似乎还比罗密欧聪明几分——起码我是走正门的……虽然这也没什么可沾沾自喜的。

    我总是在口袋里塞一只小布袋,进安琪家的门后将自己的鞋子拎在布袋里,光着脚蹑手蹑脚地、飞快地溜进安琪的卧室。

    因为担心会被安琪妈妈发现甚至驱赶,我对每次的见面都格外珍惜。

    珍惜之余,也感到冲破某种禁忌和枷锁的刺激。

    以至于每天清早离开安琪家时,我就开始期待与他再见。

    在安琪隔音效果极佳的卧室里,我们或是说着毫无营养的对话,或是严肃地争论社会热点。

    说得口干舌燥了,我们也会一起打游戏看电影,或是只单纯地听音乐。

    若是起了兴致,安琪还会指导我演算天体公式。

    我也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安琪身上的气味——那天之后,他真的没有再吸过大麻了。

    ……某种程度上讲,他这种奇怪的体质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呢。

    几天过去,我清楚地感觉到,被母亲的崩溃情绪笼罩的安琪,比往常多了些冷郁的味道。

    他要是不说那些过分下流的话,简直迷人得不真实。

    我也反思过自己的心态,为什么会为另一个人难解难分的忧愁着迷。

    想来想去,原因也只有一个——因为他是安琪啊。

    过去总是安琪为我驱赶头顶的乌云;无论我多低落,他总是阳光而沉稳的。

    现在的安琪似乎卸下了那层过分完美的伪装。

    我与他相识多一刻、我了解他多一点,我就更喜欢他。甚至连他的缺点也觉得可爱。

    他问我:“康榕,如果我那天没有让你帮我作弊,你会不会到现在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我不敢想。

    安琪依旧瘦削的脸庞显得落寞:“想象一下,在某一个平行宇宙,我们还是在一个班。我每天都关注你,但是你到毕业都不能把我的名字和我的脸对上号……”

    “不要想那些了……”他的话让我胸口发闷,“反正在这个时空里,我会一直喜欢你的。”

    安琪又露出那让人想要揉碎的忧郁神情,“去年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上,我爸也对我妈说过一样的话……”

    他继而又像个被抛弃的无助小孩,“你们地球人就是不靠谱。”

    “……你还想我怎么靠谱?”

    “契约。”安琪又狡黠地眨眼。

    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得温柔,“康榕,承诺没有有效期,但是契约有。创世神与祂的子民立约;他们遵循祂的律法,才得以脱离奴役他们的法老,重获自由……”

    自从母亲赶走那位道貌岸然的基督徒男友之后,我对一神教的厌恶便深深扎根于心。

    我打了个哆嗦:“你一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举个例子而已。”安琪的目光又似一下洞穿我的不安,“你妈是不是跟信徒交往过?”

    “在你面前我就没有半点秘密了。”我忍不住吐槽。

    “我对你也没有保留啊。”

    我亲吻他温柔的唇角。“然后呢?契约——跟合同有什么不一样吗?”

    “欲求契约,固合允从。”安琪抿唇颔首,“最本质的区别,大概在于,契约的协定大多是精神上的,很难物化评判。”

    “你想要我立什么契约?”

    安琪一下子跳下床,坐到书桌前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

    他写了几张都不满意,涂涂改改扔满小半只垃圾桶。

    我眼皮子都要睁不开,安琪终于完成终稿:

    “立契约书人安琪、康榕,兹于双方今生债权让与事宜,订立本契约。条款如下:不离不弃,至死不渝。自立契之时即刻生效,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违约行为。”

    “……”

    安琪尴尬地轻咳一声:“怎么了?你哪里不满意?”

    “这什么意思?”

    “伟大的开国主席曾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安琪答得一本正经,“我认为,结了再离更可耻。”

    “……”我虽然无语,却还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有生之年我估计是等不到国家的祝福了……但是有契约的见证,我们就不会像我爸妈那么不堪一击。”

    我半是气结,半是玩笑:“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

    安琪阖眸:“不是不相信你,是我真的很怕……”

    我只能心疼地抱住他。

    他不再是那个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的二世子,而只是我的大男孩。

    因为我母亲的存在,因为他父母的破裂,因为他母亲的颓废……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安琪让我无措。

    那所谓的“契约”让我不适。我一点点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我们不需要这种束缚。”

    安琪失魂落魄地对着垃圾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拉他的手:“睡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居然哭了。

    这下轮到我害怕了。

    “你们……你们总是追求很多东西,事业,财富,名声,家庭……你们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安琪咬着自己的手背,脖子上蔓延开一串紫藤萝般的青紫脉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跪在安琪身后抱住他。他说的“你们”,我猜是“愚蠢的地球人”吧。

    殊不知,我们演化了几百万年,这种脱离本心、追名逐利的本能,早已根深蒂固了——即便偶尔拷问自己的良知,我们自己也会唾弃自己。

    安琪这样纯粹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舍得放开?

    就是他先放手了,我怕是还会对他念念不忘……

    “安琪啊,你相信我。”我递过纸巾,“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辞了零工,一起去海边看看吧?我把徐智也叫上,让他来接你,你妈妈总不会不答应吧?”

    “不好,不要电灯泡。”安琪撒娇地摇头。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但他的脸上都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裂纹。

    我抚摸着他后颈的脉络:“你不能总待在这里,去找哈玻鲁也比现在这样好。”

    “哈玻鲁……她最近在忙,连我妈都没空管,管不上我。”

    怪不得,安琪的情绪病会这样严重。

    我缓缓放平他的身体,“没有人管你,我管你啊。”

    我又在他的眉心亲了亲:“睡吧。我抱着你睡。”

    “再亲我一下。”安琪的手又伸进我的衣摆。

    “……很晚了,别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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