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妧眼下正忙着,要写的东西还没写完,只得将回信的事暂且搁在一边。

    福字写了一沓,接下来还有春联要写。她也不知道这一家人想要个什么样子的,便问道:“掌柜的,你们有什么要写的吗?”

    掌柜的局促的搓搓手,憨厚一笑:“姑娘就随便写吧,我们也不懂这个。”

    “唔……”江云妧沉思片刻,又问道:“来年你有什么心愿没有?你且说与我听。”

    掌柜的蠕动着双唇,正要开口。

    显然是嫌弃他不会说话,老板娘一个白眼飞过去,他立马就老老实实的闭嘴了。老板娘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目光柔柔的从她的儿子、儿媳身上掠过,最后缓缓落在江云妧身上,“不瞒姑娘笑话,我们小门小户的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但愿能平平安安,全家和乐就好。”

    说完,这个女人腼腆的笑了一下。

    这确实是朴素至极的心愿了,他们一家日子过得简单,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平平淡淡。不说多长远的,就现在来说,他们一家现在的生活状态就令江云妧十分羡慕了。

    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可这却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

    江云妧的母亲,名叫君拂衣,也是从开国之初就传下来的庞大氏族,只可惜到了君拂衣的上一辈便人才凋敝,状况与日俱下,最终沦落成了没有爵位的普通富户。

    在各方的虎视眈眈之下,京城他们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君家便在岭南一带扎了根。

    君拂衣在江云妧出生后没多久便去世了,她其实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印象,只是从她父亲的追忆与画作中窥之一二……

    那一定是一个天仙般的女人,眉宇间都写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妗贵,面容清淡,一举手一投足满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唯独江停让她动了凡心……

    君家虽已没落,但他们家人骨子里的风骨和傲气却不会随着家族的失势而消减半分。

    是的,江云妧看着人家一家团圆美满,又忍不住想起她的爹娘……

    她好生羡慕,于是提笔写道“客至长宜开怀,家和诸岁平安。”

    这是她最真心的祝愿了。

    她一落笔,老板娘便接过去,对着红纸吹了吹,好让墨迹干的快些。

    她不识字,其实像她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识字实属正常,更也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只一味夸道:“姑娘的字写得真是漂亮。”

    其他人更是连连附和。

    江云妧被他们夸得有些脸红,她自己的书法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实在当不起这些称赞。

    她写完了这些,便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给谢青临写封回信。

    于是向众人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蓝浅紧跟在她身后,黛浓本来想留在这里帮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上的东西,现在老板娘高声阻止了,“这粗活怎么能让姑娘来做呢?”

    只得做罢。

    这可不是老板娘故作其事,住店的这几个姑娘个顶个的水灵,行为举止都优雅耐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物,肯定是哪个大户里出来的。

    哪怕名义上是个丫鬟,她也不敢轻看了去。

    还有那个平素冷着一张脸的,更是极有气势,还挎着一把大刀,初见时她几乎被吓得腿都软了。

    玉漏在旁边自顾自逗弄那只鸽子,她戳一下,鸽子就扑腾一下翅膀,咕咕直叫。对她的畏惧毫不知情。

    再怎么说,她也是从炼狱里踩着人骨一步步走上来的,哪怕这两年跟着江云妧过了舒服日子,周身的阴郁气息也不是短短时间就能消散的。

    鸽子轻啄她的手指,眨着绿豆大小的眼睛歪着小脑袋看她。

    玉漏将这小家伙捧在手心,和它对视。

    说来也怪,按理说他们这种周身死气沉沉的人,猫狗鱼鸟这些弱小的生灵都应该避之不及才是,这鸽子却如此亲她。

    江云妧回了自己的屋,铺开笔墨便打算写回信。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年后便去洛京,此时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要怎么和他说呢?她这可是毫不掩饰的在和他对着干。

    谢青临都说了要她不要去,她偏要巴巴的过去,她给自己找了很多大义凛然的理由,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出于他那一点小女儿家的私心罢了。

    “谢兄见字如面。”

    “我倒未曾觉得我的书信过于冷淡,又或者是思念到深处,便近乎无形。

    洛京想必也下了雪,每一片雪花都写着我的心事。”

    ……

    江云妧又把纸拿起来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这也太……不知羞了。

    简直不像是她写出来的东西。

    她就像中了邪一样。

    她几次三番想把这张纸撕掉,到底又舍不得,最后还是作罢。

    就留着吧,她如此想,于是继续提笔往下写。

    “纵你能忍得,我却是忍不得的。

    我十分想见到你,想来你也应该是如此。”

    她无法告诉谢青临,他“费尽心机”要掩盖的那些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知道这一年洛京或将又大变,因此迫不及待的要去陪着他,心存侥幸希望能用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帮助他登上皇位更容易些。

    而不必去踩着一条白骨和鲜血铺就的路。

    然而她又不能坦白,只能给自己编造一个理由。

    不过究竟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真心所想,而哪一个又是他编造的呢?

    ……

    又絮絮说了些琐碎的日常,到结尾的时候,她缓缓写道:

    “愿君体康无忧,诸事如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她本来想把《诗经》中这句话继续写下去,她突然发觉出不对劲了,这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原本是臣子祝颂君主的句子,后边还有两句,是“如南山之寿,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如日月之辉这种词尤又岂是寻常百姓能用的。

    她已经不自觉的将谢青临当做一个君主来看待了,竟然不知不觉连这种话都能写出来。

    唉,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

    知道与否,到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没有人会在乎这等“细枝末节”。

    写完她又从头到尾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细细致致将信卷好。

    “黛浓,去帮我把这个给玉漏拿过去,替我谢谢她。”

    黛浓拿了信朝外走去。

    于武学上,江云妧一窍不通,不过以她肉眼凡胎也能看出来黛浓自从跟着玉漏习武,身子明显要强健了,走路都显得更加沉稳有力。

    万一,她想,万一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她们能有个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自己的话,则不那么重要了。

    本来她这条命就是偷来的。

    蓝浅本来在桌子对面托腮看着,见她又失神了,便问道:“小姐,你又在想些什么呀?”

    江云妧还没有回过神来,听见人问,下意识就道:“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什么事,我希望你们保护好自己,莫要管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是眼神放空。

    蓝浅听她这么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呀!”她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江云妧身边跪下,所幸地毯够厚,没那么凉。

    江云妧被她这么一下子弄得很懵,她低头就看见蓝浅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她暗骂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一时竟手足无措。

    虽然,那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她只好伸手,轻抚蓝浅的发,让她靠在自己膝盖上。

    她要怎么和她们说呢?

    那些前世今生的因果纠缠,都是不可对人言的。重生这件事太荒诞不经,而且她不知道一旦暴露会发生什么,因此她只能自己捂好了,对谁都不说,直到它烂在心里。

    她欠她们的。

    在上一世。

    黛浓进来时一头雾水,她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蓝浅又不知轻重的惹小姐不高兴了,便问道“蓝浅呀,你这又是做了什么呀?”

    蓝浅伏在江云妧膝上,头也不抬,抽抽噎噎的:“我……我才没有呢……你不要乱说!”

    蓝浅着实委屈。

    好在江云妧及时替她解释:“你莫怪她,是我自己说错了话。”

    她师范后悔,为什么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呢,自己心里知道也是一样的。

    黛浓将信将疑,狐疑的看着她们。

    江云妧无法,只得自己转移话题,叹到:“大好新春佳节,本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如今却只有你我三人,独在异乡,实在惨淡。”她轻轻地把蓝浅拉进自己怀里,抱着她,“只有我们三人为伴了。”

    蓝浅却更加收不住了,呜呜的哭。

    江云妧感觉自己的前胸有些湿,一时也感慨万分。

    “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走的,我要永远陪着你。”蓝浅小声道。

    黛浓也红了眼眶,走过来,握着她的手,一时俱是无话。

    玉漏就住在她们隔壁,习武之人耳力又超出常人,虽是无心,却也将这番话听的一清二楚。

    她沉默着解了刀,上床躺下,望着窗外的残月一言不发。

    人家主仆三人好歹还可以互诉衷肠,那么她呢?

    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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