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闻结束自己的讲课,弟子们上前请教一二,而狄阿鸟要了一人的笔记,借鉴着梳理自己的笔记。<-.

    不知怎么回事儿,学医总让他觉得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越这样,他兴致越大,拿着别人前些日子的笔记左思右判断,不时心有所得,不时又摆手让别人不要搅扰。

    伴之以沉沉的乌云,学生们纷纷告辞。

    李言闻亲传的弟子从侍女手里接过茗茶,捧来分别奉上。

    他颇为不自在,挪回到李言闻身边时朝狄阿鸟看看,示意大王怎么还不走。

    李言闻苦笑,心説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走?李言闻常为此苦恼,你説一国的大王,你理政理累了,找个地方逍遥快活,饮饮美酒,看看歌舞,赏一赏花多好,却动不动来听课,弟子们要么不敢畅所欲言,要么争相表现,反正都是失常着的,自己呢,结束讲课之后,也不能干diǎn自己的事儿。

    就像现在,自己是口干舌燥,想休息一会儿,回去看看儿子的课业,然后就该吃饭了。现在却动不得,因为他却还在这儿坐着,你能不理他就走了?

    李言闻无奈之中,也只好自寻一册典籍,翻阅起来。

    园里突然显得安静,凉风穿堂,人的衣袍都一鼓一鼓的,有一种冷风激发的清爽。

    狄阿鸟好不容易把笔记翻阅梳理一遍,一看李言闻还在,慢吞吞就问:“先生还在呢。”这只是他的客套,他才不会説你还不回家呀,而是立刻笔记拿出来了,手里圈了几十个疑问呢。身为弟子,那是要先背医学基础的,先生先让背,背医理,背药性,背脉相,直到背了一肚子,经过讲解和部分实践,有了一定的基础,先生才肯言传身教,可对狄阿鸟呢?李言闻能在膝盖前面捞本书,让他狄阿鸟看一看名,再严厉地要求説:“回家背去?”

    好,这样不行。

    那么狄阿鸟基础知识没积累够,会时常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光名词解释就够他累的,何况还关系着怎么解释到位,怎么回忆古书记载,怎么论证。

    如果李言闻不是医学知识扎实,已经自成一家,多年积累,什么药,什么药性,都好像现成的典籍刻在脑海里头,他就会被狄阿鸟逼疯的……若是别人,即便把人逼疯,那他也不会懂狄阿鸟的问题怎么回答。

    比方説现在教的是“伤寒”,狄阿鸟顺势问天花属于不属于“伤寒”。

    草原上幼小孩童多因此病夭折,他身为一国大王,忧心就忧心这个,那么他讨论,你给不给他讨论?讨论上几句,他就把人为什么患天花给祭了出来,难不住你对吧,那好,怎么预防,怎么治……你还能回答吗?

    你要还能回答,那他就欣喜若狂,给你讨论怎么全国大面积防治去……説不定还顺手让人去喊他夏医院的官员来听你的主张。

    要真是你有独到的看法还好,要你在这个上面不擅长,一开始的时候只为了给他答疑而已,到了后面,你不是被逼上悬崖了?

    像“内壮”这样的名词,他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就是感兴趣,他就会提问,谈论武学去,请教怎么锻炼肺腑,怎样让心肺强劲,怎样提高消化功能。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治病而学医,想要的不是能够诊断疾病,能够望闻问切,能够记住药方,就是想知道他想知道的东西。

    对一个先生来説,有什么比这样的弟子更难应付吗?

    李言闻头疼。

    果然,狄阿鸟落了课,选择从头问起,对什么病为什么是这种脉象理解不透,李言闻一听脑门上就开始冒汗。

    他讲解了一会儿,很快就讲解不下去了,因为他讲到脉的搏动与气血分不开,与呼吸分不开,狄阿鸟就与他辩证气力与气血乃至内脏的关系,怎么训练士兵,比方説一天跑多少步能让士兵们身强体壮,还要论证脉搏调动快了会给人什么影响,打仗那一会儿一股气冲撞好还是冲锋要限制距离,到一定速度应该勒令士兵别太猛。

    我只是个郎中,不是武术家,李言闻一阵脑门冒汗,反复説自己不清楚,但是狄阿鸟感兴趣呀,就要在他这儿找启发,他就只好挖尽脑汁去解答答案。

    正解説无门,分身乏术之际,他一眼看到赵过从凉亭那边一跃过来,想是赵过知道跑这儿能找到大王,来商量事情了,连忙让狄阿鸟去看,好把这避之不及的人支走。狄阿鸟一扭头是赵过,兴头更盛,笑吟吟地説:“阿过肯定也感兴趣,快来、快来……”赵过来了,向李言闻问候一声,根本就没坐,连忙説:“白燕詹跟着陈国的使者来的,大王闭门不见使者,他借机找到了我,要见你呢。”

    李言闻连忙谢客,笑着説:“大王还有事情等着,快别耽误正事。正好你问我的事,我回头得好几天琢磨。”

    白燕詹能来,确实出乎意料。

    这是陇上旧臣,得见,得立刻见。

    狄阿鸟把笔记折个标记,整一整,怀里一揣,簪笔顾不得收起来,持在手里就起身,不忘给李言闻行了个弟子礼告辞。眼看他二人一前一后,急冲冲就走,李言闻开始揩汗,他旁边的亲传弟子凑过来就説:“先生。大王可是走了。我这跪得腿发麻,动也不敢动,都在想,他莫不是要请教到天黑。人都知道学医枯燥,师兄弟们听得久了都会打瞌睡,你説他的劲头怎么这么足呢?”

    李言闻苦笑説:“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一见他来,我就想放学。”

    两人只等狄阿鸟走远就略作拾掇,一起回前面的大院去。

    不料,狄阿鸟走到桃花树下突然掉头,不忘喊道:“先生呀。要是挤出空,晚上孤去找你。”

    赵过就开始奚落他:“马上就要打仗了,阿鸟,一天这么多事等着,你还有闲心去学医?”接着就开始规劝:“相信不相信。现在好多人都在找你呢。要不是宫廷为你藏了去向牌,他们肯定都跑带这儿来找。”

    到了外头,睡了一觉的钻冰豹子带人聚集了上来,也是在説:“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我都睡着了。”

    狄阿鸟听他带diǎn儿鼻音,转过身掰了他眼皮翻翻,又让他伸舌头,把他弄得毛毛的。

    一行人大步流星到外面的廊厩,白燕詹已经等在那儿了,正一边翘头张望,不时回头看几个刷马的士兵。

    他也是上岁数的人,骨瘦如柴,穿了一件袒衫,襟口开得很大,露出干瘪的胸口,头发乱蓬蓬的。

    那牙齿,比星还稀。

    只是双眼睛还见精神。

    狄阿鸟一见他,就五味俱全。

    当年自己敬重的谋士,人老成精,颇有diǎn儿仙风道骨,虽不是富户,却也不会缺衣少食,没想到陇西沦陷之后,现在弄成这样。

    他见白燕詹躬身要拜,连忙上前托住,抱住就哽咽。

    白燕詹也滴着浑浊的眼泪,连声説:“没想到有生之年又见到了主公。”

    狄阿鸟实在是忍禁不住,连声説:“先生受苦了。受苦了,这身体,这身体怎么轻成这样儿?”

    他要了匹马,托了白燕詹上去,自己牵住,带着人,直奔自己所谓的“宫殿”去,接到自己家。

    白燕詹在路上就开始讲:“陈国与朝廷连年开战,不知道是谁的主张,説我们这些雍人向着朝廷,不可使在南方。陈国人就开始有组织地迁徙我们,将我们徙到北方去,拿生番熟番往南迁,叫什么南人北逐,北人镇南。我们曾阳人是越迁越北,不过有咱们的人在,老夫也没吃什么苦。咱们西陇人被封出足足十个万户镇,由他们的人混杂在里头并出任万户长,千户只给咱们自己人三个,你兄弟祁连就是千户之一。这一次陈国得知朝廷酝酿大伐,就想与你结盟,因为陈国人反复,怕派了使者来你反感,就派人在咱们西陇人中寻找你的旧人,让一起来,好有个传话。这我与你祁连兄弟一商量,就自告奋勇与使者一起来了。前些天你老不见他们,他们也着急,就把我们几个旧人放出来想门路,他们几个没问出啥来,我却找到阿过将军了。”

    狄阿鸟不肯在路上多讲,一直把他请回自己家,安排了人给准备洗澡,新衣裳,食物,安顿好了,这又叫来李芷这个正妻,还让人找来阿狗,狄宝,蜜蜂,小儿子狄驼驼来见。

    阿狗隐约记得当年的事,一经提起,説他阿妈临死时还托白燕詹照顾他,抱着老人哭得一塌糊涂。

    白燕詹却急着讲正事。

    他手里还握着自己的腰带,反复説自己不能出来太久,狄阿鸟説不碍事却拗不过,只好让孩子人离开,留阿过在,李芷本来都走了,却也被狄阿鸟让人叫回来。

    狄阿鸟让李芷亲自给他盛饭,轻声问:“朝廷已经多次要我一起出兵,我身边的人却持不同的意见,先生从陈国来,自然知道陈国的情况,有什么可以教我?”

    白燕詹叹息説:“咱们西陇人生活得不怎样呀。我这一次来,明里是帮助使臣出使,实际上是受十数万户西陇西仓人所托,请你出兵解救他们的呀。主公你是不知道,朝廷占据正统,雍民心向朝廷,这是无需置疑的。何况朝廷的法令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苛刻,对沦陷的边民回归还给予优待和奖励呢。拓跋老主自然是不放心,先听人的建议,来个南人北调,到北方去防备他的敌人,把北人南调,去为他抵御朝廷。他有一视同仁的心胸,却不敢重用雍人,重用的都是部落里的人,他的朝廷常常颁布一些好的主张,却因为这些部族里的人贪婪,凶狠,残忍,变得形同虚设。这些部落里的人只会把雍人当奴隶,当成种地产粮的绵羊,不是屠杀、就是任意鞭打……咱们雍人也就不信他拓跋氏,只是在为了保命而活,他们现在都被迁徙到了北方,觉得离朝廷远,离主公近,心近。”

    狄阿鸟能想象得到。

    对于拓跋巍巍来説,这肯定是天大的难题,解决不了的难题,也许非拓跋巍巍所愿,但他改变不了,他只能纵容。

    同时他也为白燕詹这么大年龄,仍保持这么清醒的头脑,仍有这么敏锐的政治目光叹服。

    白燕詹又説:“他们觉得等着朝廷解救不太现实,即便是朝廷收回陈州,拓跋巍巍只是退回草原,照样解救不了他们,所以呢,就有很多人希望大王能够出兵……不知道大王有数没有,东夏的商队会经常经过,常有人或者混在里头,或者跟着商队,或者独自向东,希望能够来到东夏。”

    狄阿鸟diǎn了diǎn头。

    他也一阵叹息,説:“我也想出兵,击败拓跋氏以报陇上之仇,可是总有人劝我説,我帮助朝廷灭了陈国,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朝廷没了威胁,回过头来就会打东夏,我想想,这道理也对,所以有diǎn担心,先生认为我该出兵吗?当然,我已经决定要出兵,只是担心这些话呀。”

    白燕詹説:“主公担心的有道理。”

    他举起左手,那是一条厚得不能再厚,脏得不能再脏的腰带,赵过不自觉想替他接上,他却不肯,索要説:“给我一把刀。”

    説完就拿上自己面前分食物的刀,收到腿上挑丝线,挑断一截又一截,用手指往里一探,拽出一条薄入蝉翼的丝带,上面隐隐都是血迹,他拽了半天,竟然拽了十几尺。

    将一头交给狄阿鸟,他才説:“主公请看。这全是指印,这全是我们的人留的,不光我这有,陇上一行十几人,每人腰里都缠着。”他开始剧烈地颤抖,鼻涕眼泪一起下来,翻身跪在榻上,一手高扬丝巾,喊道:“主公。这全是咱们雍人的指印呀,也是他们的血泪呀。他们一致请求主公出兵,灭拓跋氏……能够让他们还乡。这是民心呀。就在我来的那天晚上,一个后生与人致气,説是你们明里去结盟,其实上是在搞串联,去请兵,看我不去告密?他爹把他打翻在地,他爬起来往外跑,人都冲上去撕他,咬他,生生把他给咬死了。主公,这是民愿呀。民心呀。要是主公出兵,救他们出水火,事后朝廷与主公反目,民心是站在您这里的。这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民心呀。”

    狄阿鸟沉默不语,开始从他手里收丝巾,收了一截还有一截,烛火洞察,血迹殷红,指头密密麻麻,大的,小的,柔软的,生硬的……外面要下雨了,一声开天似的霹雳在天空中拉亮贯彻南北的闪电。

    狄阿鸟猛地抬头望在头dǐng。

    他喃喃道:“这雷邪矣。”

    他仍在收丝巾,一直收到最后一截从白燕詹手里滑落,覆盖到面前的食物上,很多都浸泡到汤水中,弄得淅淅沥沥。

    赵过死死盯着密密麻麻的血印,两眼通红。他恳请説:“阿鸟。出兵。这一战就算是败了,就算日后招惹大祸了,也罢了。为了这些,兄弟们就算是死也值了。”

    狄阿鸟捧起纱巾,站了起来,背过去的那一刻,发现李芷的双目同样闪着晶莹。他仰起头,什么也没説。白燕詹就这样浑身巨抖,隔着案几趴在他身后。天上又是一道雷,也许就隔着屋dǐng,闪得大地如同白昼,外面隐隐有自己家的人还在嘈杂,但那一窗户的白光,像是一道昭示。狄阿鸟斩钉截铁地説:“孤心已决。吊民伐罪,出兵灭陈。”

    李芷问:“你想好了?”

    狄阿鸟用嘶哑而低沉的嗓音説:“想好了。就算这是孤政治上的短见,东夏会因此被靖康灭亡,亦无所反顾。毕竟都是雍人,同气连枝,分分合合,乃是大势,没有二话。但是孤还是要麻痹陈国的,明天孤就接见陈国的使者,告诉他,孤出兵只是迫不得已,到时只会凑数、磨蹭,不会与他们真心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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