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俘虏兵还是东夏兵,清一色东夏老土布,尤其是俘虏兵,上衣上裤,都崭新、崭新的,有些奴隶出身的一辈子没穿过新衣裳,没想到当了俘虏,反倒穿上了新衣裳,也一样精神抖擞。<-.狄阿鸟没舍得发靴子,除了靴子杂七竖八,一眼望去,就像是望不到边的青芒晃动。

    两百多名靖康中军文武跟随健布站在路侧,去看城中通过的纵队,人成四路,马成双线,像是过也不过不完。

    健布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但身体越发显得硬朗,消瘦抖擞,端坐马上,一手扶剑。

    他与众人言道:“狄氏善养士卒,果然名不虚传,东夏立国五载,军队却已成气候。”

    别人多是看不出来什么,要説衣裳一致,朝廷官兵也一人一身,未遑多让。

    看了一会儿,没人看出来什么,将领中终是有想博得健布好感的人,轻声问他:“敢请元帅明言。”

    健布便向一些军队伸出手,指了説,轻声説:“你们看其中一些军队,他们的走势,甩臂,步调几乎一致,即便是没法保持整齐的时候,踏diǎn也是一致的。”他这一説,众人顿时留心到了,军队移动脚步汇集成“哗哗哗”的声响,好像只有一个一样。

    健布又向前指去,这一次是一个单位的东夏兵,他轻声説:“背包的姿势,马背上革袋的放置……”

    众人呆了一样,发现又是几乎一致。

    健布又説:“你们再看他们的兵器,错落不杂,这是极严格训练也难以配合的互补配属。只有在鱼鳞军全盛时期,十万禁军方才能达得到,但武器达到了,军队却陈于帝京,不经实战。”

    众人顿时有一diǎn难受。

    健布叹气,又向他们指去。

    这一次指的是旗帜,东夏打了好多声讨陈国的白旗,白旗之中也裹着不少旗帜,这些旗帜制式一样,但是颜色字体图案各异,有的还千疮百孔,乍一看像是杂凑起来的,然而健布却用他犀利的眼神找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制式一样,为什么颜色图案各异,有的旗帜都烂了,为什么还打着。

    他沉沉地説:“金鼓旗帜,号令在于金鼓,建制在于旗。行军合于拍,这是对金鼓再熟悉不过的表现,烂旗不弃,必为大功之军,众人珍视。”

    众人又一阵沉默。

    突然有人注意到一diǎn,大声説:“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几乎没有像样的车?也没有战车,一色骡马驮运。”

    这一次,狄阿鸟尽舍车乘,只有大本营出于需要还保留了十几辆马车,辎重营保留大量平板车运送粮食之外,几乎再无车辆。

    众人第一个反应是他们军队用车少,为了保持迅捷,清一色马步兵。

    正説着,来了几辆车,其中一辆“咯噔”停了下来,应该是坏了,上头跳下来几个文参,众人觉得有笑话要看了,这一辆大车坏路上,士兵们岂不拥堵一团,然而,飞速上来一名走在一侧的低级将领,询问一下,却也不调转马头,回赶传话,而是吹了一埙,下马立于路中央,冲后面行进的士兵喊道:“向后传,全体待命。”

    顿时士兵中就有一个人声音跟着喊,带着嘶哑的破音:“向后传,全体待命。”

    此伏彼起,几声下去,人头重重的后队本来一浪一浪的,转眼间就全站定了。

    众人目光移往坏在路上的大车,几名跟着马车跑的士兵从马车上搬下来一摞车轮,从中抽取一个,快速拆卸。

    这都是一些小事,但是靖康的将领们都觉得后脊背发冷。

    谁麾下的军队能训练到这种程度?

    能排个队列行军,演练武艺就不错了,若像东夏一样,道路上坏一辆车,很可能害怕士兵们着急,上来挤扛,将领一咬牙,马鞭一抡,十几个二十几个士兵一齐用劲,把马车扛到路边,因为大部队进军,为了怕士卒走散,会要人跟着自己的军队走,説不定有用的挪挪,放到其它车上,马车或战车干脆就不要了。

    停留在原地的士兵开始唱歌。

    歌用的都是雍词,排山倒海,极有气势。

    他们一唱,前头行军的士兵也开始唱,和他们行军踏diǎn带着节拍一样,歌声整齐一致,丝毫不乱。

    马车装卸车轮极快,很快就好了。

    士兵们唱着歌儿,继续上路,

    健布就带着教育他们的口气问:“见识了东夏军队,尔等有何敢想?”

    他突然大声説:“东夏王用兵之能,尔等可熟知了?”

    他恨恨地説:“朝廷中有奸臣,当年説是让东夏王就藩,我差diǎn击登闻鼓,可陛下还是听信奸臣之言,将狄阿鸟扶为藩王了。以他练兵之能,若是留在国中,而今任为大将,有何外患不能平定?”

    説到奸臣?

    谁也不敢搭言。

    当年巴依乌孙扰边,一次比一次厉害,而朝廷面临的形势严峻,几个头头脑脑谁不乐于促成,让狄阿鸟回去作藩篱,反正国家只给他千把人,他胜了,不过一个离不开中原人控制的小藩,他败了,朝廷也几乎没有损失,也不以为意,谁能知道此人回去,赖父叔余荫,短短时间尽拢东夏呢?

    而今作建议,作决定的人物,有些人虽然已经不在朝堂之上活跃了,但都是国家重臣,你健大将军可以不放在眼里,张口奸臣,闭口奸臣,旁人何敢言一声?

    健布叹息説:“当年我就看好他。少年英杰,胸怀大志,英武果敢,擅长谋略,谙熟军制。”

    这一赞几乎把人赞全美了。

    如此赞藩王,何人又敢跟着一起赞?

    健布又説:“他父亲也言中了,当年他父亲就説,他若不在了,他两个弟弟要造反,言中了吧。説他儿子虽然还小,也不成器,却有征伐之能,可以招到麾下为将,或许可以为国出力,也言中了吧。也言中了。而且让我照料他一二,当年我就在想,父亲那样一个人,性格谦和,他都説自家孩子能打仗,还会差了吗?”

    他击打手背,到处问人:“我就记住了,我放在心上了,却劝不住陛下,现在也不知道陛下是否后悔?都是些奸臣一天到晚想取巧闹的。”

    他大喝一声道:“呔。尔等将帅须知,我们雍人的疆土是将士们奋不顾身,是尸骨血海给堆砌来的,玩一二阴谋暂时获利,却难保长久,不想着练兵马,强将士,修兵戈,一心以夷制夷,能制出来什么?老夷百战余生,越来越强,国*士未经战阵,越来越弱。堂堂雍室,何曾到了这一步?”

    他又説:“虽然狄阿鸟是我至交的孩子,等于我的子侄,但我也不吝啬夸他,带着你们等他,观他的兵,便是要告诉你们,你们与人家的差距。你们若是回去,十天半个月演武一次,打了一两场仗就觉得自己能征善战,结果你就屁也不是。老子打了一辈子仗了,年龄也大了,战场上有胜也有败,但是从来也不敢松懈,而今四石之弓可满开,你们呢?一个个大腹便便……旁人一问,你就搪塞説军务繁忙,坐而胖之?骗谁呢?战败不可怕,战败可以再战,张怀玉就是例子,松懈才可怕。尔等少年入伍,很多人都不知书,每当説要尔等读书,无不回答説,老子的官爵是军功来的,屁,多大一diǎn儿军功?几个人打过像样的仗?混几句兵法就自称兵法家,丢人不丢人?”

    他把人使劲地臊了一阵,却又是问:“东夏王怎么还不来?”

    他一问,众人不説话。

    他和狄阿鸟的恩怨,朝野也疯传过。

    被他一路打仗一路骂过来的将领不是没有人在心里想:你还子侄呢?人家不定怎么恨你,把你晾半天了,面都不见。

    狄阿鸟倒不是有心晾他。

    虽然遣走军队,他还是要在东凉城呆上几天的,一来是不想交给靖康军方,暂时由自己一方来施行军管,等待靖康的文官,二来想拉拢一二势力。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暗藏在心中的顾虑,若是将城交出去,将来打完仗,自己拉了十几万人回去,不走沙漠,这儿可就是必经之地,靖康上下一眼红,把路封死了怎么办?他第一时间去抚慰原来城里的兵马,按照战场起义进行收编,对拉来的士兵进行遣散,向当地官府借钱,发遣散费,对自愿留下来的军队进行重新编签。

    听説健布来拜会,除了编签起义的军队外,他也不知道怎么相见好。

    不见説不过去。

    见吧,心里终觉得迈不过那个坎。

    虽説自己的心结慢慢去了,但是家里的弟弟妹妹若是知道自己与健布把酒言欢,还不找自己闹腾?

    思考再三,还是得见,不见不行,他就使劲地拉起嘴角,无人的时候自己勾了又勾,希望是一副微笑的模样出现。

    嘴角勾完,连会面的地diǎn和酒席都定了下来,马上就要出面,他还在拼命地演练见面时的情况,希望自己出场的时候,不至于被那个往上贴的“健符的父亲”,“阿爸的好友”给突然表现的热情弄个手舞足蹈。

    这不是能不能热情的问题,这也不是真正的杀父仇人是不是他的问题,这是别人眼里的孝道。

    狄黑虎忍不住説:“大王。你不想见那老小子,咱就不见他了。看把你为难的?”

    狄阿鸟大吃一惊,反问他:“你都看出来孤为难了?”

    狄黑虎説:“谁能看不出来?两只眼睛皱在一起,嘴角勾起来,脸肉连动都不动?”

    狄阿鸟最终咬咬牙,説:“不管了。这老小子当年也是身不由己,本身确实又有值得让人尊敬的地方。老子身为一国大王,还怕见他不成?若真显得怕了,将来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你们会不会想,大王都怕他呢,何况我们呢。”

    他往前踏上一步,要求説:“你们跟上来,要注意,别让他靠近孤,他一上来,你们就把他隔开。自古王者见人,三十步外,尊贵之臣,才能到十步以内。孤也是一国之君,也能有这样的规矩,有这样的规矩也毫不奇怪,对不对?记得,你们跳出来挡住他,还得大喊提醒:‘违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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