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轮的“马车之轮”丝毫不愧于这个名字,在郡里衙门上到处跑。几天下来,官府上没有不认识他的。主官们极为嫌弃,一般的小吏和差役却愿意与他往来。他借方步平的尚方宝剑,要成立“义仓工用钱粮临时判”,差役和小吏是説拉来一个就拉来一个,通过调配,弄了十几个人。

    他搬到郡守府居住,方步亭因为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恰逢他的热情洋溢,就会嘲讽他:“你就靠这十几个人去要钱要粮?”出于知己知彼的需要,方步亭也有主动与他和颜悦色,细细交谈的时候,往往这是为了近一步打探李虎的情况,最常问到的话是:“你们东家现在在忙什么?”

    不问不关注,马轮的回答让方步亭提心吊胆。

    马轮告诉説:“他呀。当然是在乡间备战。河沿上回来的人説能看到对岸出没的高显兵。”

    “备战”一词令人警悚。

    州军李盘在河沿作了观候,消息也不向地方传达,究竟北方的情况会怎么样,隔个%dǐng%diǎn% 几十里,就只剩下流言蜚语,各种小道消息。这些小道消息没有太多针对保郡,而是针对霸郡,沧郡……因为北平原兵力充足,广有屯粮,目前战况并不明朗,而河水泛区不适合大规模作战,但是还需提防,已经有高显兵在钉舟铺路,横渡水泛区,高显水军配合他们,在沧郡的登陆劫掠,没有人认为高显军队能够攻克北平原,经保郡突入备州,州中军队也仍在霸郡、沧郡一带集结。

    保郡这边儿仍显安定,蓦然提到李虎在备战,一下给方步亭战争已不远的感觉。午后州军李盘的使者从北平原经由保郡回魏博,与方步平见面交谈,表示目前虽然战事不大,但已经有越打越大的苗头,他还想让方步平派遣壮丁上去,一来补充兵源,二来修补军事设施,烧火做饭,更备礌石开水帮助守城。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

    前前后后,数万备州丁壮被押往大运河,地方凋敝,田地荒芜,而民乱时起,他就跟方步平説:“府君有困难,其实州中与你一样的,但是作为近邻,你多多少少还是要意思一下,否则无论战胜还是战败,你这边没有一定的表示,却又离得近,那些将军们总会迁怒于你,怪你。”

    怎么去给将领们意思?

    要粮给不出来,要钱也已经给不出来,要人?已经喊谁谁不听。

    方步平找庶兄商量,告诉他使者带回来的北平原情况。

    方步亭就告诉説:“马轮説李虎忙着召集丁壮训练、备战,还説有人在河沿上看到过高显兵,要不要请他来,听他怎么説。”

    方步平问方步亭:“石敬孙和苗将军呢?他们都在干啥?”

    方步亭叹气説:“都説在备战。”

    方步平问他们:“他们不往北去么?”

    方步亭摇了摇头,小声説:“我看他们都把那边当成李虎的地盘,李州军也没有具体指示给他们,那还不在后边躲着?我觉着他们也想撑撑李虎,李虎请他们的时候,他们再去。可李虎会请他们吗?几千人人吃马嚼,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方步平连忙问:“那李虎前头备战,这后头工也不停,还天天让这个马轮讲引水垦田,造桥,开渠……这又是啥意思?”

    方步亭也不知道,轻声説:“要不要我去易县一趟,上去看看。李虎是东夏人,他应该通过他们的路子,知道些北平原的情况,那儿也一定打得不厉害。”

    方步平想了一会儿,给庶兄説:“那你去。你不是我。在他李虎跟前没有失面子不失面子的。”虽説如此,心里还是大不放心,叮嘱説:“把家里的人多带几个,路上乱。别看百几里,得多防备。”

    不管怎么説,方氏兄弟也是在与李虎走近。

    在地方没有好转之前,二人无所有依托,没有也不会冲李虎凶相毕露,有什么好担心的,即便是路上不安全,告诉他们,这一行人是官府上的,如果还吓唬不了,大不了用李虎的名头试试,这些泥腿子多多少少与他有关系,方步亭心里很坦然,带了几个护卫,几个武卒,説去就去。

    到了易县,李虎在河沿上呢。马轮説他备战,倒也不过在重新梳理乡亭丁壮,这个时候,方步亭理解为啥他要当县令了,若是乌县令在,説得天花乱坠,他也刨不出来乡里有多少人,但李虎不同,一説他暂理县令,人肯报丁,不报也不成,全县都是他石工,你家有没有人,人家清楚。

    李虎听他回来,从河沿上赶回来,和平时一样,马鞭不离手,但这一次不知为何,方步亭却有一种亲切感。

    如果不打仗,他威胁兄弟俩,那是生死大仇,而要是真要打仗,总要有人肯在前头dǐng着,这个时候李虎主动要做县令,那不是往前头dǐng吗?

    他见到李虎就问:“北平原那边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虎迟疑了一下,告诉説:“交战后,高显人发现咱们的将领各自为战,在拣着打。”他找个图,在北平原上方的几个镇上一diǎn,告诉説:“现在是在打这儿,这儿驻扎的是原先陶坎的嫡系。”他马鞭一划拉,告诉説:“这一线被高显穿插过去,整个儿在围着。”

    方步亭问他:“不説仗打的不大吗?”

    李虎追了几句,知道是李盘的使者告诉的,冷笑説:“他知道个屁。各自为战,各家安心自保。都説打的不大,免得上峰催促他们救援。”

    方步亭心里咯噔一回。

    真实情况要是这样,岂不是説北平原那边儿根本守不住?

    就算你兵力再多,你dǐng得住人家一块、一块地啃?一天、一天地啃?他问李虎:“那怎么办?”

    李虎説:“我觉得北平原一时丢不了。高显地方冷,反倒喜欢冬季作战,无定河被拔,水泽泛滥,他们大概会等着天降大雪,入冬覆冰……然后再突入州中,隔绝北平原,掳掠人口牲畜。”

    方步亭心中一喜,连忙説:“李州军想必也是意料到了,军队就都没被调动,我们还当他故意不救北平原。”

    李虎没有説话。

    没有什么意料到意料不到。

    就是李盘的判断正确,真到北平原危急的时候,他也要被迫将现在的部署打破,受调动去救北平原,眼下也只有他一个有总领兵事的名义,而今靖康各路人马各自为战,正被高显有机可乘,各个击破。

    李虎备战,倒不是备战高显,而是要备战从北平原溃败的军队。

    他可以得到诸多的消息,一开始高显势头汹汹,大概是真想取北平原,但到了北平原,发现现在的北平原已不是原先的北平原,所以高显就只拿它来消磨靖康,他们变成了一场具备耐心和毅力的等待,等待冬天的降临……冬天到了,备州霸郡就又一马平川,可供南下,现在在霸郡在沧郡用兵,其实只是袭扰,假亦真来真亦假,这么打着,李盘可能不为所动,而北平原上却一定认为,他们那是假打,是为了骗住李盘的兵力,接下来,一旦高显攻势增强,他们会求援,会造舆论,会找皇帝告状。

    站在李虎的立场上,他很难想明白,高显国怎么能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出面布置如此复杂的战事。

    随着年轻的增长,随着知识也眼界的开阔,他不会再询问这样的傻问题:“阿爸。你与龙沙獾阿伯哪个兵法更强?“

    他肯定,这不是龙沙獾的风格。

    究竟哪个高显将领在主掌布局?

    竟有这样细嚼慢咽的模样?这个人相当熟悉靖康,布局也很大,无定河决堤之后,怕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来破局,像是毫无掩饰的阳谋,却偏偏令别人不敢当真,过程之中抽茧拔丝,能够在持续很长的时间内慢慢作战。

    只是这天下会有什么变化,这个人还是推演不好,李虎看来,北平原会易手,但是高显突入到备州抢占人口稠密地盘的真实用意,却最终会落空。

    李虎可以这么肯定。

    因为他掌握得的信息更多。

    皇帝会抵达白登山,父亲也会汇集兵力抵达,责问他为什么失信于人,为什么没有如期开放榷场,这个时候双方也许会起战事,但最后的结果必定是父亲胜利,到时朝廷接受父亲的条件,而高显发现这竟是他们获取北平原的最佳时机,他们还会非要坚持更改后战略吗,因为驻军反过来往登州抽调,北平原会被他们毫不费力地拿下,但他们拿下北平原……战争就要到此为止了。

    出于对父亲掌控能力的信任,李虎肯定,靖康会被迫与父亲和谈,答应诸多的条件,而作为回馈,父亲再斡旋高显和靖康,让双方也坐下来和谈,因为那时三国之间的微妙关系,谁也无法拒绝父亲的建议。

    靖康和高显的这一轮战争就此结束,接下来的几年,三国之间的主流也将会是和平,各自备战,各自生息。

    对于苦苦追问的方步亭,李虎回他一句:“你不如问问别人,皇帝的军队是否已经抵达白登山?”

    方步亭理解不了他这种隐语,眼睛陡然一亮:“是呀。皇帝到了,北平原之围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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