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李虎已经不在场了。他只是担心小妈受阻,见场面可控,已不敢久留,带着狗栗子离开。

    官道入城处,东北方向上来,布满官道,又被兵丁调整隔开的百姓和学生,已渐渐散到两侧,陈天一略一迟疑,在两名家族武士的帮助下,走上前去,整个场地,变成了他一个站在官道上。茶楼在官道的西侧,下头泊着车马,站着裹着披风的少年才俊,而刚刚为躲避百姓士的一些官员现在也在那儿簇拥,相互之间在寒暄。士卒们刚刚松了一口气,眼看一介贵少带着两个武士重新堵路,站在官道央,西侧这边毫无动静,东侧的士卒却是驱赶不驱赶两可间。

    西侧官员喊话通知西边的士卒,大声吆喝:“都不得无礼。眼前这位是魏博五骏的陈天一郎君。”

    玉树临风的陈天一站在官道上。魏博只有四骏,张冠先,陶一儒,赵子传,申明川,这是眼下最出风头的四个年轻人,刘阀刘统勋大权在握,自己的儿子刘子墉却因为容貌上略有瑕疵,鼻子边长个瘤子,都不在列……根本没有陈天一之名,一来他年龄小,二来他刚回魏博不太久,未来陈天一能不能竞争掉四骏的某一个,成为其一员犹未可知,可这边与他一道的士张冠先,却是四骏之一。

    陈天一身无官职,朱阀虽大,籍贯地又非备州当地,官员一时不知怎么赞誉,见张冠先都对陈天一很恭谨,而茶楼下头停泊着的朱氏车马华贵,干脆把四骏加一,放陈天一到第五骏的位置上。不过这第五骏,丝毫不弱于前面四个官宦家公子哥,陈天一穿着一件飒爽的右衽外裹纱的华锻青底袍,腰下绰剑,上头点银花冠弹出一朵红绒球,冠玉一样的面容边,两缕漆黑的鬓发披散过肩,无论士卒百姓,官学人无不相互告知:“这位是陈天一公子,原来是五骏呀,真是倜傥风流,一表人才。”

    褒誉响在身后。

    陈天一回头,向他们微笑致意一番,回过头,躬身长揖,称呼道:“姨娘。我是朱氏陈天一呀。”

    秦禾一眼给认出来,欣喜道:“原来是金花君的孩子。不是在东夏读书,怎给回来了,昔日在渔阳,都叫不去我们家。”陈天一送往东夏上学,一半在北平原一半在渔阳,只是国内人很少知道,朱氏也不会拿出来议论……都以为他入学北平原的黄埔学府,却不知道以他的年纪,才刚刚够格入大学不久。黄埔名气大,几经搬迁,代指了东夏的官学,但实际上它只是官学的一所,因为对年龄有要求,陈天一和嗒嗒儿虎所入官学,虽然都相当于大学,却都不能算黄埔。

    最有意思的是,最近几年,东夏的学政司为了体现孩子们入学公平,拔高黄埔,取消以前黄埔结业生的黄埔资格,曾经的黄埔生统一叫黄冈生,而黄埔成了学上学,在黄埔上学的学生不能再自称黄埔学生,只在通过大学,官学接受了选拔,才能冠以黄埔结业,而为了避免李虎这样的学生特殊化,打小塞去镀金,在年龄上有着极为苛刻的限制。

    黄埔学堂在北平原极大,在国内分校好几个,但去年一年,挂着黄埔生名头结业的只有二十三人。

    你若翻看他们的履历,你就知道,他们不是学霸,而是久经磨砺的各行英才,最大的四十岁,最小的二十七岁。这就是郭嘉上书给概括总结的:不禁入学,不准挂冠从业,为学无止境,学之业有成否在人,不在于学府,学府之声隆,在于所出者众……今有黄埔结业之名者,东夏军政工争用之,内滥竽充数,当改之,其余官学,受教多年,不以大学视之,当改之。

    狄阿鸟读了也不由叹气。

    反对者挺多,他就反问别人:“为了能让当年随孤征战的诸将诸工诸官上进,黄埔予以准入,然字都不识的人进了黄埔,再出来就是英才了?对夏士何其不公。只有普天造才,士以己才谋职,国家才不乏才。既然黄埔有名,孤就灭了黄埔之名。”

    这事要发生在靖康,士林不笑死才怪。

    他们所熟知的东夏学府黄埔,狄阿鸟和他年轻的官员一句话就给灭了,这不是乱政吗。

    但他们却不知道,东夏没有了黄埔之后,遍地大学,名师巡回执教,而士子出了官学谋任差使,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只看出身何校,用人方考察的不是他们的业校,而是他们的才能和成绩,全国各地的学生也自认为一样,等于得到上进的激励,无形之大大缓解了用人的缺口。

    人们都以为陈天一去黄埔,问起的时候,陈天一能说不是吗?

    陈天一紧张。

    这个去不去他们家,能够把真正上的什么学给带出来。他连忙说:“姨娘不知。家无人操持。母亲把我喊召回来帮忙。”说完这个话,他又知道自己说错了,这个操持产业,在士林并不是什么光荣事。他在心里长叹一声,知道无法挽回,就直入正题:“母亲不能远来保郡,就让甥儿在此等候,送上姨母一程。”

    秦禾还想说不让送,想告诉他自己二哥在魏博,自己也没经过,只是相互派人道了些珍重的话,因为知道陈天一的身世一二,知道这是狄氏家族的孩子,便不再拒绝,转了方向准备登车上路,要是有什么话到路上说。不料陈天一有博名之心,回头看看,士子和百姓越聚越多,一咬牙,拱手道:“只是侄儿在保郡几日,渐为民众担心,有两个问题,想代我朝百姓问姨娘一二。”

    秦禾愣了一下。

    这是送我?

    百姓们有话说,问我就问我,你也问我?你回家问你娘呀。

    她踯躅了反问:“我回答得了吗?”

    东夏这边的随人不免紧张。秦禾是出了名的无心计,大嘴巴……刚才问话,其实并不牵扯实质,也就罢了,这陈天一?似乎有学问有见识,要是问了难以回答的问题呢,这不是逼人说错话吗?

    狄阿晟又挣扎又闹,一阵哭喊,秦禾心不喜,就说:“你快问吧。也不用送我。问完你回家吧。”

    陈天一再次长揖,起身后,朗声道:“其实百姓和学生最关心的问题,是从姨娘这里知道,东夏是否真心议和?”

    秦禾想也没想就说:“这还能有假。我夫君一言鼎,要和就和,我知道他。”

    她话一说,从人就有人知道坏了。

    这话是不错。

    话若由她说,等于她在担保自家的丈夫不会再重夺北平原,否则以她的身份,何以面对天下?

    所以这一问,看起来平常,犀利到极点。

    首先你不能说不知道,你不能说只管相夫教子,就给你一个答案。

    一名犍牛大步流星上前。他站到秦禾身前的一侧,沉声要求陈天一说:“夫人身子历来虚弱,又旅途劳累,王子年龄尚小,不宜长时间在外吃风,请诸位见谅,让他们回车。“

    陈天一言辞一转,凶厉地要求:“请称呼姨娘为公主殿下。在我靖康,她是我们的公主。”

    民众好像就喜欢这样的场面,好像维护了国家的尊严,哗啦啦鼓掌。

    秦禾要求说:“你退下。也就两个问题,他都已经问一个了,既然是金花郡主家的孩子,我能回答他。”

    众人可能不知道金花是谁,她已经说了两次。

    金花郡主其实就是朱汶汶。

    朱汶汶第二次受封的时候,皇帝戏言:“以女子之身殖货千金之巨,都也已经成帝都第一朵金花了。”

    君无戏言,这赐号就成了“金花”金花开头的郡主。

    而郡主?

    其实郡主只是个尊称,其实在朝廷,皇女封为公主,并以郡为封邑,才是郡主;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哪还有公主能得郡为封地?郡主就成了公主低一级的称呼,代表着不是皇帝亲生的皇女们。

    这次,秦禾没有说姐姐,咬准了郡主,自然是心里生气,强调一样告诉听众,这是皇室家务事,这少年和我是真亲戚。

    然而她的这句话却在为陈天一扬名。

    百姓士子包括那些官场人立刻知道,陈天一他娘是郡主,唏嘘之声不绝于耳。

    陈天一这又长揖,问道:“百姓们关心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东夏人能否在备州守法,如果不守法怎么办?”

    倘若秦禾是从东夏来,只要挂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答,这是议和的条件呀,用议和条款上的话回答就行了。但实际上,因为消息的封锁,怎么议和,议和什么内容,她只知道一鳞半爪。她就说:“这样呀。原来你们都担心他们不守法呀。其实我也担心,回头我也会问夫君怎么办好。”

    接下来,隐藏的问题就不用了。

    夏律与靖康律法不同,夏律不违法的事儿,但在靖康却不一定,秦禾怎么回答,不敢回答。

    如果陈天一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专门难为她,下一句就能问得她吐血。

    其实这两个问题也确实是当下朝野都关心的问题。

    秦禾心里怪怪的,抱着狄阿晟回车上,掀开帘子看一眼,这陈天一喊人,还真是要送她……你说奇怪不奇怪,你送我呢,你当众问了两个尖锐的问题,问完了,还若无其事要送我。

    她让同车的侍女喊一声,等到一个自家骑士到身边,便吩咐说:“不让他送了。这孩子怪怪的。我不喜欢他。”

    狄阿晟还在憋着泪,他嗡嗡几声,又提高嗓门告诉他阿妈:“我看见阿虎阿哥了,呜呜。你也不喜欢他么,不让我找他,我想和他玩。”

    秦禾和侍女都气笑了,安慰他说:“回家就见着了。这是在哪你知道不?就咬准看到了。看错啦。”

    陈天一还是小送了一段。

    等回来,一些名士好友便在等着他,欢迎他,称赞他,纷纷说:“天一君一下让公主解答了我们心头的疑惑。”

    他们说的没错,议和是议和,秦禾是靖康公主,她说的话,更能让人相信。

    陈天一也是在走钢丝,一直内敛地微笑,反复谦虚说:“还是公主她老人家仁慈,肯为自家的百姓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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