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绾已经是焦心如焚,民间什么一个样子,他能不知道?

    皇帝认为是时间的问题,等清算完就好了。问题是钱来钱往,一旦出问题,就在这个时间上……多少钱庄,能是真没钱吗?钱一部分放贷出去,一部分押回总库,便是这样,一旦起了倒闭的风声,民户挤兑,现银不足,就真的关门大吉,门前多一地鸡毛。

    杨绾被抬起来。

    皇帝也知道做表面工作,冲上去就去抓他的手,殷切地说:“老师教我。”

    杨绾说:“民间的事态。皇帝都知道了吧?”

    他责怪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清算三分堂呢?而且清算得这么仓促?现在都回到先皇登基,以货易货的地步了,但是当年以货易货,民间是真钱荒,还是认钱的,现在呢?人都不认钱了。”

    皇帝羞恼。

    忍住不快给他讲一下现在的情形,问他:“老师要朕怎么做?”

    杨绾想也不想就说:“你千万不要开官庄,不是说不能开,开的时节不对,钱庄只会让人误解,只会加重挤兑,而今眼下,陛下只有按照他们给你的建议,才能缓过这口气。”

    皇帝阴晴不定地说:“老师在为那些钱庄作说客吧?”他肯定地说:“与其成就他们的好事,不如官府给他们银票,收银到官府,如此一来,金银钱的兑率还能维持住不变,朝廷也有钱了。”

    杨绾大惊失色:“正是为此而不能官办!”他告诫说:“陛下。历朝历代无论大额币还是钞钱,没有哪一个成功过。”

    皇帝反问:“那东夏呢?”

    杨绾问皇帝:“皇帝见过他们的钱吗?”

    皇帝大喝一声:“立刻送些东夏钱和官钞来?”

    钱和官票送来。杨绾要到手里,再递给皇帝,轻声问:“陛下你看到了吗?这东夏的钱上的铸工,无人能铸呀。你再看他的钞,这个钞有半章,有手签,还有啥?这一排天干地支,这应该表示是真是假,这个数定有内行人知道代表什么意思,您仔细看,这每一张上头都不一样,用来作票验……您再看这纸张,这是织造纸。”他用手轻轻撕了一下,问:“这纸张亦不易烂。”

    他又说:“东夏的官票分两种,你看这种,没大过十两的,大过十两钱,他也不敢刊来通用,而这一种,有到期日,有存银何地,陛下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们银票一样的存据,这种存据只能在哪里存,哪里取。我听说,便是北平原被攻占,东夏要撤离,他们的官庄也要分户兑完,否则换一个钱庄,这些存根怎么办?怎么验?”他又说:“陛下要发钞,其实已经不是钱庄票,没有存根,怎么验票?就算陛下学人东夏,发小钞,存大笔,改进印钞,可是猝然满天飞,谁来认呀?”

    接着,他又说:“狄阿鸟的家族通商起家,他父亲是钱粮大才……这些道理他懂,东夏大局已定,他也没敢立刻建官庄,反复准备钱财物资,不断比兑铸造,先用作薪金和军饷,接着开库兑物,凡收了钱的,可以拿钱到他们官府兑换物资,这样才被百姓慢慢认可。多谨慎?大夏律上成篇都是对钱财追责的条款……即便如此,他还不罢休,他将钱庄与国库相分开,钱庄的钱是钱庄的钱,国库的钱是国库的钱,国库要用钱庄的钱,要符合借贷手续,钱庄想用国库的钱也要一道道手续,每年印钞铸币,都严格按照国算,以流通需要为准,陛下,这些您做了吗?”

    他说:“这些原本我也不知道,上次向东夏借款,我也以为东夏那边国库和官庄一回事儿,长月这边有他们官庄上的人,手里持的有两国结算的货币,给他张口,不给,等着国库运钱,加上言语之间零星的迹象,我才醒悟过来,人家官庄和国库是分开的。现在呢?陛下拿国库做银根,却不是划给钱庄作银根,天下的百姓他们会认为陛下把他们的金银都收刮走,到国库去了,甚至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连国库和内府都不分,认为这些金银成内府的,他们会把钱存进来吗?要是打仗了呢?”

    说着喘着气,说着喘着气,口齿也不伶俐。

    这国库、官庄倒来倒去,皇帝一头雾水,甚至觉得自相矛盾。

    你说历朝历代,发大额钱,印钞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却给我看东夏的十两官票,你说矛盾不矛盾?

    你说来说去,东夏不就是这么干了吗?

    为啥东夏能干,我就不能干呢?

    他东夏多大?

    我靖康多大,他能干的,我还干不了?

    皇帝缓缓地说:“朕意已决。大不了朕派兵,将商人的金银全拢来,让他们行钞,到他们手里都是钞,还能不用朕的官钞?”

    说这么多都白说了,杨绾又急又气,心里一阵绞痛,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把杨绾救治过来送走,皇帝开始在宣室踱步。

    怎么去想,都没有错,怎么就不行呢?

    你看……朕把钞印好,让持三分堂银票的人来换,换了之后呢,三分堂再把他的银子挪到国库里,百姓们不着急了,国库也有钱了。

    就这么干。

    既然杨绾在自己面前说翻白眼就翻白眼,看来他是没法带病来主办这个事儿的,让谁主办呢?

    对了。

    对了,对了,朝臣之中,都说李卫擅长理财。

    皇帝定下来了,就李卫了,他要是干成,就没人说他是先父的幸臣,他要干不成,朕正好拿他开刀。

    他心急,李卫便不得不连夜进宫。

    两人谈了一夜,第二天,官坊中有些人就挪了位置。

    第三天,就出来一堆。

    皇帝和李卫一起跑去看,李卫看了就说:“还不行。这不行。这纸容易烂,这票面也要改进,这个章子,这个章子也不对。”他故意的,他想让皇帝自己说可以了,可以了,然后力主发钞,出问题,就少些这人。果然,皇帝等不及了,说:“眼下救钱如救火,先用着,后面你再改。”

    当天下午,这一堆前就撒向长月了。

    这还不是要紧的,钱送到钱庄中去,钱庄必须按照面额,把金银交给官府带回去,一时之间,钱业哀鸿遍野。不少东家二话不说,没有想好的,暂时先关门,掌柜伙计全藏起来,想好的,立刻决定清算结业,有人一问,张口就说:“我们也清算。不干了。与其金银被朝廷收走,挤兑倒闭,不如我们自己核算一下账务,清算得了,清算下来,我们信誉还在,将来能东山再起。”

    皇帝这下真慌了,他在宫殿里咆哮:“这群商人怎么就敢?他们这是想干什么?他们也清算?朕的钱不是钱吗?”

    接下来几天过去,硬夺都夺不来,金银都被深埋……两个藏起来的钱庄掌柜被找出来,官府要拿他们杀鸡儆猴,午门外说砍就砍,但这只是个开头,皇帝的绣衣亲自上阵,到处搜查钱业人氏,搜出来,男男女女大街上一按:“开张不开?”只好说开。接着,绣衣又问:“钱庄的金银藏哪了?”这个真不能说。能任朝廷收走吗?这些钱是自己的吗?当然,这是个选择,有的选择说了,交出来保命,有人则视死如归,大声喊道:“今天拿十几条命,换子孙还能东山再起。”

    为什么说东山再起?

    家里只要有人活着,钱在,没有被朝廷收走,将来事情过去,钱庄开张,仍认自家的银票,这该是什么信誉?

    道亦有道,终究有人往这条路上,十几个小钱庄,就杀出来几十条人命。

    小钱庄不是啥问题。

    大钱庄一点都逼不出来,背后是门阀,连柜上的金银都转移走,而且明面上,两者之间毫无关联,你找借口找过去,都找不过去。

    皇帝没办法。

    李卫不是完全没办法,故意放了风声,说皇帝把掌柜伙计抓走,要拷打追钱呢,大伙赶紧想办法,想办法出来才好。

    是呀。想办法出来,李卫先解脱了呀。

    这些门阀上边没什么,只是在朝堂上据理以争,要求皇帝不能大开杀戒,但打理钱财的族亲却会跟着心惊肉跳。

    谁知道朝廷捞住自己,家主能不能保得住?

    李卫历来是老好人一个。

    门阀上的人恨不了皇帝,明里暗里把他骂成狗屎。这些人也知道事情是怎么来的,一定程度上,感情上是能够理解皇帝的,再不解决三分堂清算带来的问题,天下大乱。不少门阀里头打点生意的人碰头,坐在一起,不敢说朝廷的不是,叫商量怎么为朝廷出谋划策,该到哪找高人,送给皇帝面前,去解决眼下的难题。

    其实办法都给了。

    谁来谁都一样。

    就是把三分堂的清算用整个靖康钱业来担保,将结算压力共同承担起来。

    结果?

    皇帝不放心,非要收尽金银,官府来担保,官府来承担。

    整个长月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外地的钱业还没波及,但长月?已经无人使用钱了,那马不停蹄的绣衣把人吓坏了。

    普通人也都不敢用金银,怕官府收走,人大街上抱着布,往来交换。

    皇帝的小姨董云儿在长月也有一家钱庄,里头的人也被抓了。

    身为年轻的寡妇,名门望族家的寡妇,除了想有点钱,你还有什么打算?

    没想聚拢些钱开个钱庄,朝廷来挤金银。

    如果她们家族是大门阀,她经过风浪,也就可以承受。关键是她没有,她在家里焦急万分,房间里走来走去,家里的地板都要被她磨穿,人说当皇帝的人就都是六亲不认,想来想去,心里还是不放心,觉得要去找她姐姐,告诉她,咱爹咱哥都不是有钱人,这些年家里的开销都是自己靠经营和几个庄园,要多年经营和那些储户的钱被朝廷搜走,一家老小喝西北风还债吧。

    出来,还没能进宫,车马就被人拦住。

    一干门阀怎不知道她有太后这条路?

    拦住他了,告诉说:“姨夫人,我们正在找你呢。眼下想拯救钱业,也只能靠你了,你去给太后说一声,就说?我们找个钱业大才出来,能够帮皇帝一把,要是这样下去,把钱业上的人杀光,把钱一一收光,也未必能平息钱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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