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未走,武元昭的头就被提来交令。皇帝是不会去验人头脸的,心里会不舒服,又说是不吉利,招惹邪气,董文征战多年,自然无惧,然而看着一张陡然变青白,眼神涣散,似乎还带着一点惊愕,那脖子下一团血污仍在,像沾上一大堆黑红粘胶,想起昨天还在同殿为臣,顿时一阵发呕。他也算领会了皇帝所说的“杀鸡敬猴”,心里的很多主张想提,却也忍住不提。

    侍卫收走头颅,还要拿去示众,董文暗想,别人定然也像自己一般感到意外和后怕。

    他说:“东夏使者入营,众人有喊应议和,原先议和成与不成,不适合开战,加上边军说粮饷分配不公在闹腾,没有发动大的攻势,既然现在陛下心意已决,我这就去准备。”

    皇帝冷呵呵地说:“现在心意已决?朕早就心意已决了,你现在也才知道呀?尔麾下之将侥幸而不力战者,有如是,你当像朕一样处置。”

    董文点了点头,告退就走。

    他走得急匆匆的。

    不是他真的这么着急,而是传出议和之后就没有好好打仗,将士们无心,他自己也无意,眼下总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拖着不战。

    离开皇帝的行宫,他就头疼了。

    士气低落,粮饷渐缺,与皇帝提起,皇帝说,士气低落,那是狄阿鸟的攻心术,打疼你,再怀柔,你若打了胜仗,士气自然就高涨了。粮饷若是缺了,分配好每天的用量,边军中吃空饷的多,你就折半给他们。现在是折半了,折半是冲着他们边军吃空饷去的,但谁承认自己吃空饷?都来闹。

    朱天羽顶不住,冲破东夏人的封锁跑去了白登山,他们现在谁不找就找大将军。

    董文本来还捏着他们吃空饷的把柄,没想到几个将领往营中一带,清点一看,除了战死之外,清一色满员……他刚才见皇帝故意借言提及,本来还想与皇帝说这个事儿,只是皇帝不以为然,也不问,他终究没说出来。张怀玉是员酷将,一手立下规矩,将领可以想办法划拉片荒地屯田致富,也可以偶尔做做生意,但两个条件不能破,第一个就是空饷,第二个就是兵弱。

    他已走些时日,只是规矩已经定下,将士们已经习惯。

    接手的朱天羽见他解决了边将的乱相,已经把这条出路给安排理顺,有利于自己统御,自然沿袭并推广下去。

    这真是打仗的时候怕不满员,吃饭的时候埋怨嘴多。

    回到自己的行辕,乍一看,这会儿竟然没有边军,一时喜出望外,立刻到行辕中叫齐幕僚,酝酿几起大的攻势。

    董文作战的特点在某点上与东夏有几分类似。

    他重参谋,他有庞大的幕僚团,一旦打仗,就是靠算,一边打一边统计,一边统计一边再分配。

    但因为太重参谋,与武将们就显得远,一个小参军下到军营,往往就会对将领们颐气指使。

    这一次,他就又铺开了自己的幕僚团。

    参军多是世家子弟,场面乱糟糟的,都在七嘴八舌。他走进来,声音却还不止,众人纷纷说:“大将军。眼下打不了。边军说一碗水端不平,野战都是他们上,现在根本不出力,御林军要保护皇帝动不了,谁打头阵谁不去……何况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旦狄阿鸟张口向皇帝要作战卖力的人怎么办?”

    董文大吃一惊:“胡说什么,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把忠诚敢战的将领交给东夏。”

    他连忙说:“你们还不懂吗?皇帝让出战,那就是不会议和的,老臣武元昭因为主张议和,被皇帝斩首示众,想必示众游营,少时就会到大本营来。”

    幕僚们一下安静下去。

    他们开始进入状态,很快一个幕僚捧着一张纸来到,说:“统计狄阿鸟的军府数量,参战军府有三十一个左右。”

    又一个幕僚上来,递交一张纸,告诉说:“这是统计的他军府的人数。乙等军府人数最少,甲等军府一般接近乙等军府的两倍,丙等军府人数最多。战争期间乙等军府通常也会满员,人数应当接近甲等军府。初步算下来,狄阿鸟的兵力起码在十五万以上……可能是二十万人。”

    话音落地,众人一片沉默。

    这个数字有点可怕。

    东夏兵的战斗力强,二十万军队在,哪怕少一些按十五万,就都已经是大敌。

    何止是大敌?

    历来草原上的部族可汗扰边,其主力军队也不过十来万,其它的就都是凑数的,少年十二三以上,老年五六十岁的……号称三十万、五十万,怕是人头都计算进去,牲口还算上一些。

    拓跋巍巍纵横多年,嫡系部众构成的主力军队全部加起来,就都没超过十万过。

    他集中起来的嫡系军队,通常是朝廷一方的头等大敌。

    董文也没有说话。

    如果武元昭没死前,他会把这些分析下来的东西告诉皇帝,但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给众人一个说法,哪怕是哄骗。好半天,他才说:“是不是虚张声势呢?天才知道他东夏一共才几个军府,本将觉得他的兵力可能增至十万左右,其中半数属于你们所说的那种丙等军府,是来凑数的。”

    却又一个幕僚上前,递交一张纸,告诉说:“这是战力上的分析,东夏的丙等军府在战场上与我们的军队作战多次,与我们的精锐军队比起来,多是占上风。”

    董文怒了。

    一群不识相的玩意儿。

    他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子,大声喝道:“东夏若真这么强大,他狄阿鸟耐得住寂寞,他有十万精兵,早就提兵南下了。现在,假如他有十五万、二十万兵力,他还能主动与我们议和?歼灭我们算了。”

    众幕僚参军见他发怒,都不再吭声。

    董文要求说:“边军不肯出战的情绪得顾及上,这样好了,御林军也派遣一部分,特别是头阵,上多少边军,上多少御林军。这些我不管,明天黎明之前,必须拿出谋划,强攻作战。”

    有幕僚说:“夜袭最好。”

    幕僚又说:“我们要的不是打败东夏军队,我们要的是能够打通白登山。”

    董文想了一下说:“好。尽快拿出谋划,我好呈交给陛下。”

    众幕僚一片忙碌。

    他的心头却是担心和焦虑,健布对他的评价彰显了。

    他头疼,他忧虑,他有点扛不住,这出来紧了紧披风,他伤感地说:“这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啊。”

    旁边响起一个声音,有人说:“大将军。天冷对我们尤为比例。”

    董文一扭头,见是军政上的吕宫。

    他对吕宫从来不抱好感,冷笑说:“你来干什么?边军空饷多,按耗减半,是你的主张吧。”

    吕宫没有推脱责任,笑盈盈地说:“一点没错。是我的。但是我若不这么做,军粮能够多撑几天吗?你若觉得一日可破狄阿鸟,小宫自然没有话说,问你,你能吗?”他站到董文的身边,轻声说:“你我现在都是被形势推着走。我是在为你们做替罪羊,也许边军鼓噪起来,张口要的是我的脑袋。武元昭被杀,我已经知道了,皇帝想要和狄阿鸟死战,这是谁都劝不了的。”

    他又说:“你说的没错,天冷了,我在草原上呆过,也许这几天就要降霜了,哪天说下雪就下雪。”

    董文反问他:“我与冠军侯征战陈州,你难道不知道吗?”

    吕宫点了点头,却依然示好,轻声说:“大将军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轻看我的才能,你要相信,狄阿鸟根本就没好好作战。”

    董文被他震到,带着古怪说:“这是你们纵横家的路数?”

    吕宫笑道:“你当是的,那就是的。但是狄阿鸟他确实没有好好作战,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考验他自己的军队,他还要挖壕沟,布置枪墙,大将军,你没听说驼城吗?牛羊骆驼呼啦啦围成一道屏障,中间或铁链或绳索拴起来若是往前驱赶,便会松开,奔动起来势若千钧,你就是再精锐的军队,也能被他们给冲散。但他没用这手段,为什么呢?这样牲口会成千上万死亡,他怕给东夏带来损失。”

    董文脸上凝重起来,问他:“你来是想劝我,重提议和?”

    吕宫摇了摇头,反问:“还能提吗?”

    董文叹气说:“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议和之路已经堵死了。”

    吕宫小声说:“其实五天以后就会断粮。”

    董文像踩了尾巴一样,眼皮剧烈一跳,他回身指上吕宫,问:“皇帝知道不知道?”

    吕宫摇了摇头。

    吕宫说:“粮食是虚数。我为了维持军心,才四处宣扬粮食可以供应十天半个月,我没与陛下讲,那是因为怕陛下压你作战。而任何一战,你必败,到了最后,要么咱们侥幸还师,你与我都在囚车上,要么都是狄阿鸟的阶下囚。”

    他又说:“我来。是怕你浪战。”

    董文问他:“说来说去,只有议和一条路可走。”

    吕宫低声说:“按说是。也不是。除非你豁出去,兴许可以打通白登山。但议和,可以有转机。虚报战功。说你打赢了。”

    董文懵了。

    他说:“骗自己?”

    吕宫啧了一声说:“大将军糊涂。你喊着自己打赢了,再提,狄阿鸟的使者再来。皇帝就肯和了。”

    董文断然拒绝说:“这不可能。”

    吕宫笑道:“你担心狄阿鸟所谈的条件?”

    董文点了点头。

    吕宫说:“我多少了解一些。这些条件很简单,开榷场、割地、赔钱,皇帝接受不了对吧。拉个替死鬼,骗。全答应。解决了眼前的危局,皇帝回了白登山,你懂的,皇帝根本不知道,那人自己背着,让狄阿鸟找他要去……”

    他见董文直勾勾盯着自己,大吃一惊道:“你别往我身上想哈。”

    董文冷笑说:“谁会这么傻,出面干这种暴露之后,必死的事儿?”

    吕宫哈哈大笑,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那些真正的忠臣。”

    董文被逗乐了,轻声说:“言外之意,你是奸臣。”

    吕宫否认说:“我是能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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