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这个因为地势等诸多原因被东夏废置的都城,虽然早已没有都城的意义,却依然还是扼守高原的通道,边城重地,东夏规模少有的大城。而今随着东夏王的到来,致使渔阳的兵力追加三个甲等军府、一个中尉营、一支禁卫骑兵,戒严令下,岗哨遍布,更是气象森严。普通人或会认为这是东夏国力增强之后,东夏王称帝在即,摆出的极大排场,却不知道东夏王从来都是一个不受约束的人,前几天就轻车简从溜走了一次。

    一些将领倒可以轻易破解。

    大王前来渔阳,重兵阵列,那眼睛就是盯着北平原的,威慑对手,怕三方协议贯彻执行时出现问题。要知道东夏要的三方共管,就是不禁迁徙,三国民众谁想来谁都可以来,高显、靖康、东夏三方驻兵,军、政山各出一人共同组院,然后三国共院,坐在一起考核并授权东夏官吏组建北平原府……将来由三国共院监督官府,协商核算自家收益,却是由东夏在管理北平原。这想法是东夏提出来的,其它两国无非是迫于形势,而今在一个桌子前坐下来谈怎么干的时候,昔日靖康和高显这对仇敌,争夺北平原的双方未必不能达成一致来钳制东夏,设法改变北平原的格局。

    北平原谈判桌上,东夏官员坐在三国共院的大员面前,提出他要实现的五年目标,要让北平原产粮多少,要让作坊和商户的数量达到多少,要让民户数量达到多少,要让各国的收益达到多少。

    北平原,谈判桌下,东夏只到一个甲等军府,高显阵兵数万,靖康官兵还有数万。

    渔阳阵兵,就是北平原谈判大王摆出的、没有到场的力量。

    谈判桌上说我管理北平原能给你们多少收益,这是在哄,大兵压境,这是在逼。

    只是将领们能看破,一边在推崇大王的手段,一边却在想怎么炫耀自家的国力,在一起时会议论:“为啥不拿出十万、二十万的兵力呢?大王摆五万,不过是与他们各自放北平原的兵力相当罢了。”

    狄宝已经与他母亲一道经由直州出境,抵达渔阳。

    他从东夏离开六、七年了,今日渔阳虽非国都,东夏的国力却又今非昔比,怎么不令他心潮起伏?

    当年父亲从雕阴回京,他已隐约记事,他记得那时家里租个院子,一大家子住一起,感觉是啥都没有,自己娘亲都不想住,一天到晚想着回外公家。后来父亲募兵打回东夏,家里有段时间住着帐篷,有段时间住着生虫的泥草屋……自己就在军营里到处乱跑。再后来,渔阳安定下来,却也只是个破城,满街都是石头堆垒的简陋墙壁。谁曾想十几年的时光,父亲一步步从当年的一无所有变成一个大国的君主,而他已是一个大国的王子。

    在长月,只感觉到父亲每年增派给自己的力量变化,只感觉到东夏的商团越来越多,络绎不绝。

    但回来,还是意外到了。

    渔阳,虽然还保留着草原上的城镇特点,却已雄伟壮丽。宽阔的马路分割出一排排的四合院,路的两旁到处都立着拴马桩,订着街区牌号,门楼高耸入云,商铺车辆林立,没了当年的乱杂,人们衣着质地已非当年可比,各种新的器具和事物如同雨后春笋,不少地方仍在扩建施工,挖土建排水的管道。

    高大的木吊只有东夏在建筑时普遍使用,青砖,只有东夏不停地烧,官家能用,百姓也渐渐能用。

    他骑在马上,走在众人之先,像是在迟疑,走一段停一段,看一段走一段。

    虽然如此,感觉人少了很多呀。

    接他们的人一边解释说人去西征的多,一边提醒说:“殿下。大王已在宫中久等。你还是尽量快一点儿吧。”

    黄皎皎也一只手拔在车窗上,一只手扶了下巴发愣。

    更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说少年时嫁给狄阿鸟,觉得他家穷,说是当官的,其实塞外归来根本就不像,及狄阿鸟家中变故,父母不肯悔婚,那更是觉得痛不欲生,与其说她与别人勾搭不清,不如说她对前途、命运伤心失望透顶,哪个少女心里不曾有个梦,梦见夫君文质彬彬,高官大权,骏马仆役成群?

    就算有了东夏,她也老觉得条件不好,动不动要回长月,到狄宝受质,她更是赖到长月,不愿意回东夏。

    父母劝她了,她回东夏一回,到了东夏,说想狄宝,就又回去一回。

    然而,东夏只在你离开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感觉到它的变化,而变化又是那么大,日新月异一样。

    这一次,不光她来东夏。

    她父母、哥哥,家中仆役竟全部跟着搬迁。

    黄皎皎知道,狄阿鸟在战场上差点把皇帝抓住,从此自己家族一跃而成为整个大陆上最有权势的人。

    家里害怕靖康官府报复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父母兄弟确信东夏最终能够战胜靖康,他们想先来一步,扎根深一些。

    然而其三,家中直系亲戚坐下来秘密谈论过,狄阿鸟若称了帝,谁能做储君,狄宝需要人帮他。

    父亲黄文骢不但果断舍弃产业,留人打理,还大有散尽家产的架势,把钱撒出去,招募了众多的门客。

    他们这支队伍就这样带着仆役,驾着车,请着门客,从长月给来了,人数起码千人。

    发福的黄皎皎就这样捧着她的下巴。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对自己儿子的厚望,但她对自己已经再无信心了。

    少年时觉得狄阿鸟黑,高大粗鲁,还不待见。

    长大一些,突然有一天,她才发现狄阿鸟其实一点都不丑,男人高大一些才叫英俊,而他狄阿鸟也没有过分高大,家里也不穷,就算他一时穷,但他想富也能富,但是,他已经一点不爱自己了。

    再往后,与狄阿鸟的任何一位妻子相比,心里竟全是自惭形秽。

    而到今天,到现在,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身为女人的黄金时节已经过去了。

    自己发胖,气喘,容颜日衰。

    关键是狄阿鸟的其它女人还都那么漂亮,哪怕大夫李芷,她是比狄阿鸟大好几岁的,却一点都不显老。

    而狄阿鸟呢?更是年轻依旧,仍然看起来瘦瘦的,皮肤光泽鲜亮,双目明亮,却又英气逼人,年轻时现出的所谓粗鲁荡然而去。

    而每当看到他,黄皎皎就觉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羞愧的,难过的,不自然的,配不上的念头接踵而至,关键是她还清楚地知道,狄阿鸟对她,是在渐渐变好,会微微笑着与她说话,问寒问暖,会托人照料她,只是这种好,她清楚地知道,根本已经不是那种好,他已经完全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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