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的将军前来叩响车板,“王爷,属下不知如何处置这人才好。今次是我们向中原发兵挑衅,倘若把府尹给杀了,会不会……”
    顾扶威撩开帘子,用眼尾瞥了府尹一眼,轻描淡写的道:“本王若反,此城必屠。”
    “王爷的意思是?”
    “城门攻破而不占,我有何反意?不过是西域匪寇寻常作乱罢了。摄十万石粮草离开,至于剩下的这些官兵,一律不留。”
    “是!”
    帘子堪堪合上,“唰”的一泼血水就溅了上去。
    士兵将地上的尸体拖开,马车从城门中徐徐而出,难民们犹如万蜂归巢,成群涌入。
    离盏此刻的心情多为复杂,却不显露,她安静的坐在顾扶威对面,把吓得不敢说话的淼淼抱在怀中。
    顾扶威懒洋洋的靠在车壁上休憩,临了想到点什么,侧头对杨管家道:“龟兹北向来不是匪寇增多么?”
    杨管家答:“回王爷的话,原本只有几百人,后来西域出现疫情,难民东逃,有不少逃到龟兹的便落地为寇。现在大约有一千多人。”
    “那就让塔合将军辛苦一些,到了龟滋就立马剿匪,尸体运到珠唐来,算是给皇帝一个交代。”
    “是。”
    顾扶威轻描淡写的说道一番,离盏心里却啧啧称叹。
    这一招实在是妙,明明是顾扶威派兵纵火,烧了护城后援,杀了珠唐精锐,但对外却称是流寇所为。
    知道内情的官兵,要么被俘,要么被杀,没留下什么证据。
    他又命人摄走十万石粮食,破了城门只抢不攻,捞一把便走,这就很像打家劫舍但。
    然后再把所有难民放进城中,那些难民食不果腹的在城门外靠食树皮野草度日,进了城中,见官兵已死,岂能不抢掠财物?
    假象被他做得如此完美,日后他再亲手将“作乱流寇”就地正法,给珠唐送来,皇帝又能说他什么?
    就连他私自离京,疑似叛逃的事情亦被他大义灭亲的壮举给一笔勾销。
    这一招,当真是一石多鸟,委实精妙。
    军队护送着顾扶威的马车离开中原的最后一道关口,从此西南行七十余里,逾一小山,越二大河,西得平川,行七百余里,至龟兹。
    那里的风貌似乎与中原相去甚远,目之所及,是像汪洋一样的草地。
    风呼啦啦的在草原上驰骋,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离盏纵然好奇,亦只好放下帘子。
    次日清晨,队伍停了,将军又来叩门,“殿下,还有二里就到龟兹城门,不如换马吧。”
    “可。”顾扶威下车而去。
    而后,雀枝给她奉来一捧衣物。
    雀枝素来与她不睦,这一次却着实恭恭敬敬,没有脸面上的细微不屑。
    “离小姐,这是王爷的吩咐,烦请小姐换好新衣后下车来。”
    “啊?为何又是要换衣,又是要下车的?”
    雀枝摇头没有回话,只将衣裳放在案几上就下了马车。
    离盏瞧了那衣裳一眼,颇为繁复,但既然是顾扶威的意思,那也只好照做。
    “巧儿,你来帮我。”
    那托盘里不仅衣裳多,首饰更多,离盏一件一件的拿在手里看,竟不知道该如何穿戴。
    直到最后一件肚兜捞起来,下面有张画作,是张美人图。
    画中女子衣着里外,身上配饰无一不与托盘中吻合。
    准备倒是充分,知道她不懂西域民俗,还特意让人准备了画作供她参详。
    三万人马都停下来等着她,她不敢怠惰,把淼淼轰下马车后穿戴起来。
    而后,她掀帘下马,引来队伍中一阵躁动。
    他们似乎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记得上一任天女亦是由祁王选出,那女子的美貌已堪称绝至。
    倘若没见过离盏,当真觉得这天下没有比那天女更好看的女人。
    然而如今见了离盏,方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只见由丫鬟搀扶着下车的天女鬓插花钿,耳悬铃坠,大环坠颈上佩带小小的五彩骨珠,腕带多环金镯,臂着环钏,璎珞披身,雍容艳丽。
    她就像是从壁画上一跃而下的仙女,却又比仙女多了几分魅态。
    不仅是这些将士,就连素来端稳的将军看了一眼,就立马低头,仿佛直视都是一种亵渎。
    “还请天女换乘这辆马车。”
    “天女?”巧儿在后面呐呐的疑问出声,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她。
    离盏随将军走到前头,直到看见一辆异常独特的马车才停下。
    那马车十分华丽,由金色的幔帐垂盖。
    幔帐极薄,里面的绒毯壁饰的花纹都能看个一清二楚,并没有遮风挡雨的效用,只是车身添加一道金色的华彩,平添几分朦胧的神秘罢了。
    马车十分的高,大概要到手肘的地方。
    奴婢跪地,这回她不得不踩着才能上去,巧儿亦要上,却被将军拦住。
    “姑娘不必担心,你家主人由末将看护,不会有失。”
    意思是只能离盏一个人坐。
    巧儿仰头看着离盏暴露在外的脚脖子和手脖子。
    “可是……小姐她穿的太少,这马车又没个遮风……”
    “入了龟兹,很快就能下车。”将军这样说,离盏赶紧同巧儿摇摇头,“无碍,你回去吧,我是大夫,还怕个伤风不成?”
    “是。”
    车队复又启行。
    草原上的风果然霸道,来去自由,无往不利。
    她忍不住想把脚盘在裙下,两手环腰,奈何这金车透明,士兵们不停拿眼瞟她,她不好做出什么难堪的举动,便只能这样硬撑着。
    对于自己的妆容和将军嘴里一口一个的“天女”,她大概猜到了什么,心中隐隐有些忐忑。
    倒不是因为身份的改变让她不安,她胡思乱想,是因为现在种种顾扶威从未跟她说过……
    然而,这一路相扶相持,他本有的时间来陈述。
    或许他是怕她不能接受,作出什么忤逆之举?
    或许此事并不像他之前说的这么简单。
    又或许……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过程,便也懒得去说了。
    离盏心中正疑虑,突然听见沉重的城门被铁链缓缓拉起的声音,嗡嗡作响。
    抬头,一座形貌异丽的城郡出现在她面前。
    这座城池不如京城楼屋,巍峨屹立。但其宽度不知所矣,是也恢宏异常。
    褐色的屋群绵延不绝,周围玄化滂流,祥风遐扇,倘若不是周围四面环海,她会以为自己到了蓬莱。
    城门被彻底拉开,阳光从城顶倾泻而下,本应该还在沐浴晨光,一片安静的城池突然骚动起来。
    城门上,城门脚下呼声雷动,此起彼伏,街上的人听到了,纷纷驻足回头,继而不约而同的朝着城门口飞奔而来。
    那声音在城墙上来回鼓荡,盘旋到了城郡上空,震躁着离盏的耳膜。
    离盏问将军,“小女子不懂龟兹语,他们在喊什么?”
    将军不敢看她,但脸上却满是骄傲,“他们在喊——君王归,君王归!”
    将军这话刚落下,一匹烈马忽然从队伍中窜出,像发了狂。
    那是匹红得发亮的汗血宝马,离盏从未见过毛色如此鲜艳的马儿,
    乘坐其上的人穿一身黑金相复的束衣,身后扬三爪蟒龙的披风,他从诸人身边掠过,刮起阵阵罡风。
    马蹄一跃飞过城门,城门内欢呼雀跃,到达鼎沸。
    军队正式跟在他身后入城,百姓们纷纷围过来,拥护着最前头骑着鲜红烈马的顾扶威。
    后来,离盏金色的马车一入到人群中,众人又不自觉的调转了目光。
    他们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异,后又涤荡着一种震撼,最后才从不可置信中缓过神来。
    他们又朝离盏围拢过来,争相观看,嘴里亦不停的喊着同一个词。
    “将军,他们又在喊什么?”
    将军低下头答道,“在尊姑娘为天女。”
    到这时候,离盏才有种木已成舟,却不知自己要被舟载向何方的感觉。
    茫然间,那群人却用异常热情极企盼的眼神看着她,就如同看着希望。
    天女是否就是谶语种那个完美无暇的神医?
    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热切的看着她,是否觉得,她就是能消灾解难的女子?
    离盏敌不过他们的热情,只好轻轻微笑致意。
    她却不知,自己不笑则矣,一笑间便有倾国倾城之姿,恍如月从云出,让追随着原地愣了片刻,就像得到了无尚殊荣,又一拥而上,众星拱月。
    那金马车几乎要被人挤翻,将军亦慌了,用她听不懂的语音大声招呼人护驾,将金车左右用人躯隔开,离盏生怕发生踩踏,连忙挥手,示意不必相送,这才缓了些许。
    军队从主道两边分散收兵,剩余五百士兵继续护送前行,抵达了龟兹的知府。
    她见顾扶威下马扔了缰绳,自己也着急的要下马车,仆人跪地由她踩碾,等她爬下来,见知府里的人已引着他走入一出室内,合上了门。
    “小姐!”
    “师父!”
    巧儿和淼淼奔过来,将军将一条狐狸大氅递给她,“殿下说辛苦天女了,还请天女快些披上进屋烤火,龟兹一遇大风,便冷得骇人。”
    “多谢将军,可我想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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