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免有些打击她的积极性,离盏迟疑了一下,还是重重的的点了点头,跟在顾扶威后面慢慢走近。
    他走一步,她便进一步,直到二人走到了粥铺上房的一个小坝子。
    下面灾民太多,就算他二人想挤,这时候也根本挤不进去的。
    两人便站在小坝子顶往下面一看,掌勺的吹开浓烟,啥时露出锅里的米粥来。
    离盏还没看个清楚,顾扶威突然勃然大怒,回头丢下一声,“你站着上面不许动!”然后几个步子就跃了下去。
    “让开!”
    顾扶威一声大喝,争抢米粥的人侧头望了他一眼,又继续争抢。
    然而,大概是顾扶威气场太强的缘故,这些人又不自觉的超他望去。
    他只穿着一身黑色的束衣,不靠别的,就靠他这身身材和走路的模样便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像乱石泥巴里的玉石般闪闪发亮,逼得人不敢直视。
    掌勺得更是吓慌了,险些连勺子都握不住。
    “王……王爷……您不是出城去了么?”
    难民们听见王爷二字,嘴巴里叽里咕噜的一个个像见了阎王爷似得退散开来,给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道。
    “放不下,回来看看。”顾扶威一面说着,一面慢悠悠的走到那粥铺面前。
    刚出锅的粥还热气正浓,他抬手在上方撩了撩雾,问,“谁管这粥铺?”
    后头,怯怯的小跑过来一个男人,低头两手一拱,操着官腔,“卑职管着粥铺,不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忘王爷恕罪。”
    “你管着粥铺?”顾扶威笑盈盈的打量着他。
    那人愈发抬不起头来,低着头又应了一声。
    顾扶威二话不说,提起筷子插入粥中。“我曾三令五声,筷子浮起,人头落地,你们是聋了还是怎么的?”
    离盏低头一看,那筷子果然飘了起来。
    这哪是米粥啊,简直就是淘米水,连米汤的浓稠度都达不到。
    粥铺所有人膝盖一软,齐刷刷的跪倒在面前。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那管粥铺的人抖如筛糠,“小人冤枉啊,小人只管上头运来多少米,估量着领粥的人数调和着做。上头拨发得多,这粥自然就浓,上头拨发得少,这粥自然就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人也是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本王才拨下来的三万石小米哪里去了?”
    那人满头大汗,连连撞地,“小人不知,小人从来没听说过三万石米粮的事情。”
    “叫你们知府来!立马来!”
    大约三炷香过后,知府就一路小跑着来了,到了粥铺面前,尽管大汗淋漓,脸色却白如宣纸。
    离盏站得累了,便坐在坝子上看这场好戏。
    只见着顾扶威一个一个问题的审过来,问得那知府把厚厚得袄子的浸透了去。
    “王爷冤枉,而今那三万石粮食大多都在粮仓里屯着,卑职是怕万一不够,以后怕是连这粥也喝不上。而之前那十万石粮草,是因为糟了鼠灾被啃食一通才会这样!”
    “鼠灾?”离盏跳脚起来,顾扶威自下而上晲了她一眼,也不能止住她义愤填膺的陈词。
    “多少耗子能啃食数万石粮食?你们粥铺天天都在施粥,每天都要开仓赈济,我就不信没发现耗子?”
    “你是谁,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那知府堪堪说完,一泼滚烫的热粥从他头上淋下,跳脚痛叫,顾扶物却拿着勺子冷冷道,“他问,你答。”
    离盏高兴坏了,又问一遍,“你开仓的时候,看见过耗子么?”
    “这……这……”说看见也不是,说没看见更不是。
    能把数万石粮食啃万的耗子,岂是几十只或几百只?
    “看见了,看见了……”
    “看见了为何不管?”
    “起先只是一两只,后来发现耗子成群时,小米已被吃光了!”
    “混账!你看得见耗子,便看不见粮食在变少么?你眼睛是泡粥里煮了还是掉钱眼里的抠不出了?”说完,对着顾扶威道:“王爷,您不妨派人去粮仓里面看看便知。耗子偷粮要打洞,先看有没有凿洞,即便知府大人后来补上了洞,但新旧不一,照样是能看得出来的。”
    眼见要败露,知府“噗通”一声叩伏在地不停求饶,”是卑职鬼迷心窍,王爷且看在我多年来为民尽力的份儿上,再给卑职一次机会!”
    离盏问,“王爷,依照您之前定下的规矩,私贪粮草该如何处置?”
    “死罪,连坐。”这话语闭,突然两只筷子插进知府双目之中。
    那人哀叫一声,血水顺着筷子的面颊汩汩流下,顾扶威抬脚往他脸上轻轻一踹,他仰面朝下,歪倒在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痛,痛……”
    “你眼睛看不清本王立下的规矩,留之何用?”
    说罢,离开了人群。
    他二人回了知府,叫来所有知府里的人,将贪污粮草一案摸了个大概。
    这批粮草,分三次运到了西域三个不同的地方,卖了八万石,得了一千二白两银子,只剩了两万石给蒲梨的百姓。
    这也就是今日蒲梨饥荒的根源。
    顾扶威立了新知府,将案子交代下去,但凡沾染,一律砍头。
    听起来倒是不大烦絮,但做起来实在焦头烂额。
    首先,顾扶物跟这些人不常打交代,是非曲直,忠奸歹恶一律不清楚。
    如果新任的知府恰好是旧知府的同党,这就相当于把百姓从一个贼窝交到了另一山的匪寇。
    所以,且不论这新知府能力好坏了,首先要保证跟这案子没有沾染。
    然而十万石粮食不翼而飞,哪有这么容易做到。这其中必然需要很多人暗地里打掩护,不说参与倒卖,起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如此一来,分赃的人就多了,牵涉的人或许能占达知府的一大半。
    顾扶威立下的规矩,是要连坐的。
    但离盏想,这一大半的人都被砍了头,职位的空缺找谁补上是个难题。
    于是提议,要不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砍几个典型算了?
    但顾扶威坚决摇头,只说了六个字,“乱世需用重典。”
    西域闹饥荒的不止蒲梨,想着发灾难财的官员亦不止这些数目。
    要杀就杀个绝!
    这就跟教育顽劣的小孩是一个道理。谁也不想动手打人,但只要你下定决心要教训他,那就不要心慈手软,他哭你便不打了。
    你需得打到他不敢再有下次,一次性收关才是上上举,免得次次都打,次次又都打不听。
    要知道金钱是最大的诱惑,多少人顶风作案,亦要捞取好处,
    苍蝇老虎一起抓,老虎胆子大,或许下次还会犯,但苍蝇胆子小,老虎想怂恿它,他不一定会帮顾,私贪之案才能规模性减少。
    于是,决定连坐的方式保持不变之后,立马要开始摸底。
    案子大概是个什么情况,谁谁谁决计跟这案子无关,要尽快清楚,才好立新的知府。
    接着还要讲上缴的贪污银两重新规划,多少银子买米,多少银子买药,都要一一计划。
    这一折腾,果然累到了半夜。
    两人终于在戌时吃上了饭,吃完离盏就趴在桌上没了力气。
    好累好累……
    做王爷好累,做西域的王爷更累……
    离盏由衷的怜悯起顾扶威来,想他十七岁起就要承担这一切,事到如今有没有后悔,如果他母亲没有逼走长音,今日他说不定就不用受此折磨。
    “盏盏?”
    “嗯。”她累的皮倒嘴歪,手搭在桌上,侧耳搭在手上,几乎是在梦里同他说话。
    “今日多谢你,没有你,我今日定要多忙一个时辰才能吃上饭。”
    “嗯?”足智多谋的她,居然只替他省下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么?
    赃款的分化明明是她一手草拟的,给他看过一遍之后,几乎没有改动的就转交给了新知府要他照做!
    离盏心有怨,却懒得动嘴皮子,只听见他又道,“明日要去温宿了。“
    “嗯。”
    “那里疫情严重,你不若藏在红镯子里,等到了安全干净的地方,再出来不迟。”
    “嗯。”
    “睡着了?”
    顾扶威在她手心轻轻挠了挠痒,她拳头微微一握,酣甜的笑着,果然这就睡着了。
    西域昼夜温差很大,冬日白天冷,到了晚上更冷,她还是做大夫的呢,也不怕着了凉。
    顾扶威抱起她放在了厚绒绒的狼毛毯子上,轻手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刚要起身吹灯,那小手突然乱抓起来,薅住了他腕子,口中喃喃呓语,“我要……我要……”
    “你要什么?”
    “我要解咒……咒语,解开咒语……”
    顾扶威的身子猛然绷住,少女的面庞上露出急切的表情,他虽不知道她究竟梦见了什么,但她梦语的话,他却听得十分清楚。
    心里永远飘飘荡荡,居无定所的那根弦突然绷紧。
    “我要帮你解开……”
    “帮你解开咒……咒……等我,等我……”
    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顾扶威心里的那根弦绷紧得几乎快要断掉。
    他从没告诉她,解咒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他只是在一步一步的诱导她,解除她的顾虑和芥蒂。如今算是真的做到了吧,可他却好舍不得,万分的舍不得。
    “我帮你解开……解开……”
    顾扶威蹙紧着眉头,俯身一下吻住她的唇,她终于安静下来,挣扎着再想说什么的时候,顾扶威就加重力道含盖过去,只剩她浑噩不清的呢喃在口中呜呜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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