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漫长的梦,过往的旧事像画卷一篇篇展开,浮现在脑海中,揪心的疼痛让少女潸然泪下,她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不敢去触碰心灵的伤口。

    多么凄凉而无助,是世界抛弃了她吧?或者仅仅是遗忘,她如同矛盾的综合体,分不清什么是梦境的现实,又渴望现实,又离不开幻梦,想要被心里的那人爱护,又害怕再次被伤害。

    她像是溺水的失足者,紧紧抓住唯一能依靠的事物,那是一条能带给她安全和依赖的胳膊,将她拉拢依偎在怀里,为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

    凌雪醒过来的时候,是三天后的清晨,长达三天的昏迷,若是在往常,对她来说完全不能想象,可真实的情况是,沉沉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淡漠的俏脸上多了几分轻松和自在。

    外边的风雪照样持续,可降雪的趋势与前几日相比,无疑要小了很多,大街上可以看见零星的行人,不少店家都在清理着自家门前的积雪,即使是这样的下雪天,也不能降低对生意的热情。

    凤来客栈是地妖城中排名前三的客栈,属于天妖国的产业,取名谐音有凤来仪,客栈大楼的旁侧,栽种着一棵二十几丈高的异种梧桐,盘虬卧龙,枝干伸展,可惜寒冬冷冽,树上的叶子都纷纷凋零,只有连片的雪花覆盖在枝头。

    冰雪梧桐的两侧,是九层的客栈大楼和行人过往的大道,而另外两侧,修建了五栋三层的阁楼,中间有楼道与客栈相连,却是凤来客栈的天字上房,居住价格昂贵,一天就要两百枚妖晶。

    一栋阁楼就是一间上房,正面朝着客栈和街道,背面也有独立的宽敞小院,底楼有温泉浴池,联通了地妖城大型灵脉的小分支,具有安魂养元的效果,二楼有修炼室,效果虽不比皇城的配备,也算得上是珍贵,顶楼还有露天的观星台,天气晴朗时能瞭望无尽的星空。

    凌雪正是从凤来客栈中间天字阁楼的二楼厢房中醒来,房间中空无一人,潜意识告诉她没有任何危险,可她还是习惯性的握紧了袖口中的短箭,仔细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外厢房的火炉中有燃烧的黑曜石,外边的严寒无法蔓延到屋子里,狐裘被挂在床脚的衣架上,脚上只穿着锦袜,一双绒靴被放置在床边,身上的长裙整洁,素净的脸上也经过擦拭,并没有留下泪痕。

    凌雪小巧的鼻子抽了抽,模糊间嗅到一股香气,肚子也不争气的咕咕叫,大概是觉得有些冷,她又披上了狐裘,穿上了绒靴,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而去,径直步过了外厢房和偏厅,来到了一扇木门前。

    凤来客栈有顶级的大厨,只用隔着院子吩咐几句,不管什么时辰,伙计都能端上新鲜热乎的菜肴,如果觉得胃口不合,阁楼上也有单独的伙房和洁净的厨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站在门前的少女显得有些局促,许久没有波动的内心砰砰直跳,平静的俏脸上竟然惊奇的出现了慌乱之色,激动和兴奋,担忧和害怕,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

    “会是他吗?”凌雪轻声呢喃,咬着牙跺了跺脚,才提起一口气,打开了伙房的木门,房中炉火正旺,火上的水壶嗤嗤冒气,白衣如画的少年站在灶台边,整整齐齐的将几根胡萝卜切成块。

    “嗯?”听见开门的声音,白衣少年抬头,望见了少女拘促的站在门口,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少女的小脸红到了脖子根,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迟疑道:“那个,需要帮忙吗?”

    望着少女躲躲闪闪的目光,白衣少年没由来的轻笑,少女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才听见少年笑着回道:“不用了,你强行施展领域,受到的反噬不轻,多休息一会儿吧!等我饭做好了再叫你。”

    “嗯!哎!”少女低着头回应了句,如释重负地转过身,紧绷的身子放松,虚弱无力又袭击了四肢,跌跌撞撞地走出伙房,足尖一不小心磕在门槛上,差点摔了一跤。

    白衣少年眼疾手快,放下了手中的伙计,瞬间来到少女的身侧,张开臂弯搀住她,稳住了她差点跌倒的身子,无奈道:“瞧瞧你,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这么虚弱还偏偏要逞强,真是的,我来吧!”

    说着,少年一只手扶着她的玉肩,另一只手挽过她的小腿弯,将她直接环抱了起来,少女俏脸上的红霞蔓延到了脖子,只觉得耳垂发烫,闭着双眼把脑袋埋在少年的胸膛,羞臊得大气也不敢喘。

    直到白衣少年将她放在外厢房中,垫着毛毯的竹席上,嘱咐了几声乖乖的不要乱跑,又回去继续伙房里的事务,少女才小心翼翼的睁开双眼,往隔了几道门的伙房偷瞄几眼,脸颊依旧红得发烫,浅白的薄唇却挑起了惬意的笑。

    少女盘膝而坐,口中哼着小曲,足尖打着节拍,胳膊肘靠着身前的紫檀木长几,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呆的望着伙房的方向,忘了快有多久时间,都再没有像今天这么欢喜,不一会儿,白衣少年又从伙房中钻出。

    夜阳步伐轻快,同样哼着小调,双手端着一张方木盘,木盘里有两个青瓷碗,装着热气腾腾的汤面,炸得金黄的鸡蛋、剁细的香菜和葱姜、煮到软烂的萝卜块、精心烘烤的几片蛮牛肉,还有起早贪黑熬制了几个时辰的蔬菜清肉汤,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等白衣少年到达外厢房的时候,蓝裙少女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静静地盘坐在竹席上,少年把方木盘放上长几,两只青瓷碗放在桌上,两双青竹筷子也平搭在碗边。

    少女紧绷着身子一言不发,少年却笑了笑,像记忆中那样,伸出手想揉揉她的脑袋,少女慌忙躲开,气鼓鼓地道:“我长大了,不准再乱摸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白衣少年目光讪讪,顿了顿,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却多了几分静默,把一碗汤面推到少女身前,另一碗拉拢,用竹筷夹住两片烤肉,放进了少女的碗里,仍然笑着:“尝尝我的手艺,放心,没糊,比玄界那会儿好多了。”

    “嗯。”少女也低声回应,也意识到了有些东西不可挽回,随风而逝,同样多了些黯然,饥肠辘辘的她,默默打理着汤面,两人都各自忙活,不曾再有任何交流,只有少年时不时将肉片放入少女的碗里。

    食不言寝不语,也许是坚持着他们都信奉的那套礼数,也许是各自怀有心事,很快,两碗汤面就被消灭干净,连汤汁都被喝得一干二净,半点都没剩下,少年收拾了碗筷,又走进了伙房,等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又变成了一块圆木盘。

    盘子里是一壶泛着幽香的清茶,却是天妖国的贡品云雾茶,是夜阳在悬空域时从天妖皇那里弄的特级品,两只才清洗过的玉质茶杯倾放在壶边。

    少年把圆木盘放在茶几上,又往火炉里扔了几块黑曜石,拍了拍手,坐在了长几另一边的毯子上,他倒了两杯茶,热气化作云雾萦绕,一杯推给少女,一杯自己端着,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玄界一别一百五十载,灵寰界两别一百三十年,好久不见,有点怪想你的,我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夜阳又给自己倒了杯,笑了笑:“尝尝吧,天妖国的云雾灵茶,皇室的特级贡品,有钱都买不到,很有一番滋味,对悟道有好处。”

    凌雪端着温热的茶杯,小口轻轻品尝,听着夜阳的开场白,千言万语堵在心间,心有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默然片刻,却终是小声道了句:“好久不见。”

    心事满满的两人心照不宣,却不约而同的没有再开口,往后的十来天,外界的风雪依旧狂舞,两人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一个养伤,一个养心,明明一天上下没见几次面,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对方。

    每天早晨凌雪起身,都会望见夜阳在伙房中忙活,为她烹制各种调理身体的膳食,有时候是汤面,有时候是药粥,变着花样的迎合着她的胃口,虽然表面上依旧平静,可内心都不免雀跃。

    在第十八天的时候,凌雪因强行施展领域受到的反噬创伤恢复了大半,也能自由动身四处走动,外边的大雪也有了明显的减弱,不过寒潮继续着嘶哑的呼啸,路上过往的行人零星得可怜。

    她也没有冒雪独行,只在阁楼中兜兜转转,活动着有些麻木的四肢,或有意或无意,来到了底楼夜阳的厢房,隔着几道房门,就听见了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清脆笛声,却是玄界脍炙人口的民间小调采薇。

    在九界的音乐历史上,与音律修行的制高点天行九歌相比,流传最广的是二十四首民间曲子,二十四首曲子与修炼无关,纯粹是雅俗共赏的民间小调,曾被人编记在册,称为二十四桥。

    采薇,竹枝词,陌上桑,天净沙,孔雀东南飞,白头吟,蝶恋花,江城子,菩萨蛮,浣溪沙,临江仙,念奴娇,永遇乐,卜算子,水调歌头,满江红,西江月,渔家傲,破阵子,点绛唇,醉花阴,鹧鸪天,枫别雨,明月夜。

    凌雪也深谙音律之道,对于二十四桥并不陌生,听见房中传出采薇婉转的曲调,不由得眼中闪过亮光,直接在房门前席地而坐,素手轻扬,一张冰玉雕琢的古琴出现在身前,雪白细长的指尖划过琴弦,空灵的琴声在阁楼中洋溢,与夜阳房中的笛声迎合,相辅相成,余音绕梁。

    笛音出现了些许慌乱,对于琴声的加入,显然在夜阳的预料之外,可又很快回归正途,琴箫合奏,少女轻声哼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借曲抒情,融情于曲,情景交融,将别离的悲伤和重聚的喜悦渲染得淋漓尽致,等曲终之时,天色已晚,仅仅隔着道房门的两人默然许久,少女回了自己的房间,少年也没有开门……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每日用过清晨的药膳,两人就各自分离,待到午后时分,或是少年来二楼,或是少女去底楼,总隔着道门墙,用琴声和笛音应和,不曾有半分逾矩,清清淡淡,平平静静,一连二十四天,从第一桥的采薇,到第二十四桥的明月夜。

    第二十五日时,凌雪又来到了夜阳的门前,房中并没有传出笛音,却听见了少年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吟唱:“天下可行,万代圣明,朗朗乾坤,众生长享太平,心之所属,永恒所云……”

    “善恶源自本心,以身为明镜,恶不外现;以身为虚无,则万道皆虚妄,行心所控,超然物外……”

    “定乎内外之分,辩护荣辱之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造化之力,福泽苍生,心未灭,道不灭……”

    屋中的少年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抑扬顿挫,停顿自如,有某种奇特的感染力,门外盘坐的少女眼中流露出恍惚之色,被少年带入了奇妙的心境中,盛世繁荣,百姓安乐,世间万物和谐友善,各族生灵自得其乐,欣欣向荣。

    难以言喻的平和在心中升起,超然物外,与世无争,淡淡的洁白光辉从身上散发,一股至柔的亲和力绽放,手中没有动作,腿上的冰琴就自动演奏,曲音舒缓安宁,让房中的白衣少年,也染上了一层霞光……

    二十六日,夜阳来到了凌雪的门前,厢房中的琴声清妙,却并不是二十四桥中的任何小调,她轻声吟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对花对酒,落梅成愁,十里长亭水悠悠;星辰月朗,家在远方,何日梅花落,送我归乡……”

    琴音连线,字字珠玑,一幅幅飘渺的画卷接连展开,盘坐在门前的夜阳目光豁然,意识却迅速陷入了昏暗,顿觉物换星移,天旋地转,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身在村落中,自己成了个十岁小童。

    他正站在一块刚收割完的稻田中,一个扎着两个冲天小辫的女孩向他跑来,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向远处的村子里奔跑,他知道身陷幻境,潜意识告诉自己,少女不会害他,也就没有反抗。

    村中百十口人,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平乐安详,小童的父母都是农人,起早贪黑,却过得很快乐,村中有许许多多与他同龄的孩子,那小姑娘是他家隔壁的农人的女儿。

    在民生淳朴的村子里,小男孩每天都无忧无虑,逐渐忘记了原来的身份,与村落彻底融为一体,父母迅速衰老,他长大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年迈的父母最大的愿望是他结婚生子,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女子正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

    两人很快成亲洞房,女子养蚕织布,他耕地牧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父母也走了,他很伤心,女子很体贴,陪伴他度过了短暂的悲伤。

    年年丰收,年轻力壮的男子盖上了新房,两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子成为了慈爱的母亲,他也化作了严厉的父亲,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孩子也很快长大,两人也日渐苍老,脸上多了许多皱纹,男子爱上了饮酒,女子总爱唠叨,后来,男子也成为了老人,体弱多病下不了地,女子也成了伛偻的老太婆,老两口时常拌嘴,谁也看不惯谁。

    望着长大的儿子,吵吵闹闹的老两口又有了共同话题,寻思为他找一门亲事,而对象,就是隔壁家的闺女,和儿子从小一起玩泥巴的小丫头……

    老两口了却了一桩心愿,儿子和儿媳都很孝顺,不会嫌两人好吃懒做,不久后,他们又如愿以偿的抱上了大胖孙子,可他们却更显得苍老,时常头晕眼花,风寒咳嗽,连吵架的力气也没了。

    可还是每天坚持出去走几步,躺在村外的椅子上,笑嘻嘻的望着在田里玩得满身是泥的孙子,又望向了身旁陪伴一生的人,皱成一团的老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没过多久,两人接连离世,老妇比老头先走两天,老头怕她头晕眼花,黄泉路上看不清方向,不吃不喝两天后,也相伴而去,临死前,脑海中回想的,是那天的夕阳下,女孩拉着男孩,往村里欢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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