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明的话已经明显的无以复加,吴楷明听懂了却也假装没有听懂,他默然的回味着这许久不曾从张睿明口中听到的“老师”两字,然后慢慢把手中的棋盘放了回去。

    “那好,今天我们就不下棋了,陪老师聊聊天。”

    “不知道老师想聊什么。”

    吴楷明斜睥了张睿明一眼,对他此时突然的恭敬有些意外,却又心知肚明。

    “就聊你想聊的吧,我听说你们市检已经和冯彬彬她们达成调解协议了,你今天过来,应该是想说这个案子的事的吧?那我就和你聊这个案子吧。”

    “好,老师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那我就问了……”张睿明说到这里,直直的盯着吴楷明道:“你收了冯彬彬多少钱?”

    这个问题在此时显得特别尖锐却又在情理之中。吴楷明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他没认为过张睿明会是那么容易糊过去的人物,但也没想只是一次会谈,就被他发现了其中猫腻。

    “没多说……正常市价吧。”、

    听到吴楷明这个对常人有些模糊的答案,张睿明只是一阵苦涩涌上心头,自己果然不能对这个老狐狸放下戒备,这一不小心,又被他给卖了!替人数钱,还要替人挡枪!到最后,若不是那A姐一句多嘴,自己真是到死,被抓进去了都不知道!

    “呵呵,老师真是“老师”,我太佩服你了,真的,吴律师,你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刷新了我对人性认知的下限,在这块领域,你还真依旧是我的“老师”,我无话可说……市价?那样的话,你应该是按照这个案子市值的5%到10%定价的吧,那样的话,这个几亿的案子下来,你少说就赚了几千万!?”

    “睿明……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我原本就预留了你的份额,你放心,我马上就通过安全的渠道把你那一份派给你,绝对让你满意……”

    “够了!”

    吴楷明没想到自己和颜悦色的怀柔态度,换来的是张睿明的怒喝,眼前这位曾经的爱徒,此时双眼如刀,正死死的盯着自己,仿佛要把自己吃下去一般。

    “我今天听对方的语气就觉得奇怪,她们早就把我当作和你一样的无耻混蛋了,无意中说出来给了多少的代理费,我马上就去司法局一查,果然,你还真是冯彬彬她们的代理律师……不错啊,从不出面的代理律师,坑害当事人的代理律师,你是知道冯彬彬最近被盯得紧,要敲诈她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走账对吗?所以才以代理费用这种形式,收下她给你的封口费?!”

    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吴楷明没有被张睿明激动的神情所带进去,张睿明越讲的义正言辞,气愤不已,吴楷明越是冷静,他最后等张睿明连珠炮般的发问问完。却是脸色一冷,语气中带着怀疑的问道。

    “睿明,你身上是开着录音吗?”

    张睿明没想到这老狐狸,到这个时候还不能放下心中的城府,与自己摊牌,他眼睛一红,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啪”的一下摔在吴楷明面前的檀木桌上。

    “你自己看看,看我有没有录音!?你不信的话,还可以过来搜我的身!”

    张睿明一边说,一边把几个口袋都翻出来,而后,他一脸正气的对吴楷明道:“吴律师,如果我要打倒你,一定是堂堂正正的在法庭上与你对决,我不屑于用这种手法来对付你,而且,说到底,这次中你的计,把那沓合同交给了你的朋友——井厅长,也是我的失误,是我高估了你的人品。没想到你那天对我说的那么诚恳,到最后,也只是想骗我把证据交出去而已,好让你们去找冯彬彬她们要钱!?”

    被张睿明话语中的“你们”两字,勾起了吴楷明一个老律师咬文嚼字的敏感性来,也刺激到他的情绪,他连忙否认道:“睿明,有话好好说,别开口“你们”“你们”的,我知道你是误会井厅长是和我一起的了,我告诉你,井厅长根本与冯彬彬她们没有任何接触,也不过问我代理的事,你别把人家领导牵扯进来了……”

    吴楷明长期的自省功夫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在发觉自己情绪接近失控后,他马上调解过来,放缓了语气,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安抚张睿明道:“你别把你啊、我啊的分的这么清楚,我帮你把这整个案子好好划拉一下,看看到底谁才是帮过你的人……你看啊,这个最开始是王抱一跑到你家里,找的你,把你拖下了水,当时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要把那沓复印的合同证据放到你手里吗?他这是在拿你做诱饵,替他分担火力,也是留一个保险在外面,后来他被方晓阮陷害,抓进看守所,后面搞那什么直播,让你去送资料,你千辛万苦送到了,还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可人家早就玩的一出狡兔三穴,后面王抱一和对方谈成了一致,最大限度也就是牺牲方晓阮、冯彬彬,不动中友兄弟上面一层的,最后得名得利,而你呢,你拿了什么?!我告诉你,王抱一当初为什么找上你,就是看你过去的那些个案子里,就摆明了你是一个堂吉柯德似的直楞人物,只知道为了心里那点幻想,傻乎乎的就冲锋陷阵,可你打得过现实的风车嘛?”

    张睿明被吴楷明这番话挖苦的心中酸楚,却又无言以对,确实说的都是实情,此时他脸色泛白,却又偏偏不知怎么回口,只能说道:“……我知道王抱一他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人,但起码,他确实是为了出一口气,也揭穿了不少的黑幕,这点,我不怪他……”

    “呵呵,那你怪我咯?”吴楷明见自己的话多少起了效果,继续对张睿明诱导道:“你想想,当初在拍卖会上,在方家的酒宴上,不是我几番为你解疑释惑,你几次都中了方晓阮的道儿了!再看看你自己今天有多威风,呵呵,怼的冯彬彬开不了口吧?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人家为什么感理都不理你?还不是因为井才良看在我的面子上,从文旅厅这块发力,替你们把这起案子给办下来,没得如今这浩大的声势,你觉得人家冯影后,会那么乖乖的坐在谈判桌前,听你讲这些陈词滥调吗?”

    两人话越说,声调越高,张睿明也被带着拉高了语调,“什么叫陈词滥调!?你们别想以这点小小的恩惠就到我这来卖人情,你们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去威胁冯彬彬她们,勒索点钱来嘛,别搞的那么高尚的样子!”

    吴楷明不想跟着张睿明的话,把井才良扯进来,他赶紧分辨道:“说了,没有什么“你们”“你们”的……不是人家井厅长上下活动,全力运作,你这个小小民行科提起的公益诉讼,人家冯彬彬会怕你们吗?这你还真要学会感激人家领导,百忙之中还出手帮你一个外单位的,这就是人情啊!别再想把人家牵扯进来了,你硬要说的话,这个事里,应该是“我们”,没什么“你们”“你们”的!说到底,不是你给那沓证据吗?你和我才是一伙的!”

    见吴楷明被自己激怒后,露出了他无耻的真面目来,张睿明也毫不退缩,直斥道:“吴主任,你没必要这么急着替井才良他撇清关系,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你问你,接下来,那沓合同会怎么处置?”

    “那沓合同……哦,你说那份证据啊。”吴楷明听完张睿明的话后,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以为张睿明这么刨根究底的一问,应该是问自己如何给他分钱,或者问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可没想到,这傻小子到最后还在问,那沓合同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就是一把火烧掉算了,这样的东西,到谁手上就害了谁,已经用完了,当然就要丢掉啊!”

    如果说,先前吴楷明借着这沓合同证据,让井才良推动案件发展,做出要翻手覆云的态势,来威胁冯彬彬,为自己谋利。这都还是他一个无良律师趋利的本性而已。张睿明甚至还能理解,只是为自己被骗而感到愤怒而已。

    而此时,这位大名鼎鼎的津港大状,此时要销毁那份张睿明千辛万苦才保护下来的的关键证据。这就让张睿明无法原谅了,这是出卖了一名法律人的良知!

    张睿明心中怒火万顷,脸色如铁,吴楷明却不像其他人一般避其锋芒,而是用他特有的的好为人师的态度,此时反教训起张睿明来。

    “……睿明啊,我其实是在帮你,你想想,这样的一份烫手山芋,就算还给你,放在你手里,那又有什么用!?这么多人、这么多势力盯着你,你晚上睡得着吗?!你想想,你家萱萱才多大?你要动人家十几亿的钻石饭碗,人家难道就不会花个几百万、上千万的买你闭嘴!?就算你有组织保护,可你家人呢?你老婆呢?你孩子呢?何必让自己过的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这放在井厅长手里挺好的,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案子现在这样子了结了,你开心,办好了你的公益诉讼,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了。我……赚点小小的律师代理费,这钱是谁都查不到我头上的。冯彬彬也破财免灾,息事宁人。国家也拿了钱,去修补那南回柱,这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嘛!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落地窗前的流光溢彩投影到这宽大的CBD云顶办公室里,连此时茭白的月光也盖不住这满屋的缤纷色彩,而此时,色彩投影到吴楷明的脸上,同这位保养有术的儒雅名流的扭曲面孔交汇重合,整个化作一场物质的饕餮盛宴,这一切都在张睿明的眼睛里扭曲起来。

    是啊,这不是皆大欢喜吗!?这不是看起来所有人都满意了吗?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而吴楷明的话是如此的熟悉,对了,是王抱一当时也说过的,是啊,你让别人亿万富翁睡不着觉,那别人怎么会让你睡的好呢。

    人人都在捞钱,人人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你为什么不同流合污,装什么清高?去分一杯羹多好?何苦让自己过的如此痛苦?

    再说,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让这些大人物过的不踏实?凭什么不给这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让开他们恣意妄为的大道?

    这些话语从王抱一的口中说过,从吴楷明的口中说过,甚至不久前,从王英雄的口中说过,也从陈志军的口中说过。

    是啊,自己算什么?

    张睿明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也无数次的回答过。

    今天,此时,答案也是一样。

    “不好意思啊,我是法律人,更是一名检察官,我追求的是正义公益,这样的世界……,我不会满意的,我也不会让这些丑恶的腌臜勾当就这样进行下去。我会找到我的办法来对付你们,你们等着……”

    张睿明说完,豁然起身,他神情清朗,眼神带着一丝一往无前的神情。

    “告辞了……以后,我们法庭上再见面时,我不会让你再如此安心。”

    吴楷明见还是说了这么多道理,却还是无法说服张睿明,他脸上一沉,幽幽的语气,带着三分劝阻、七分威胁的说道:“睿明,我不知道你将要做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准备做什么,但是我还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劝你一句——不要做傻事,你斗不赢的,你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你仔细想想,如果我们没能同冯彬彬、方晓阮他们一方达成一致,这一切能回复到现在的局面么?而你没了王抱一的支持、没了我的支持,你还能做什么?去网上发发帖子?呵,你说的那些东西,没有人会信,也没有人敢信,到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现在这份工作都保不住,你知道么!?所以,听我一句,安安心心回家,想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那继续当你的民行科长,想做你的公益诉讼就做点小案子没,想赚钱,我们大正事务所,永远为你敞开大门,反正审时度势,不要逞强,一辈子无风无浪的,这样平稳的过着,多好。”

    吴楷明一边说话,张睿明的脚步一直没有停留,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吴楷明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了,感应大门一发出信号,外面自然就有候着的秘书,替张睿明打开了大门,弯腰恭送客人出来。而张睿明只是站在门口,侧脸对着吴楷明说道。

    “吴主任,你那开过光的云顶普洱倒了吧,太难喝了,都是钱的味。“

    …………

    张睿明站津港市税务局的门口,他手中提着的皮包里面,已经没有了王抱一给他的那沓记载着大半个娱乐圈黑幕的合同复印件,此时,他手里只有他自己整理的关于影视圈所有资本运作套路的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就这样的一个本子,放在包里,让他手中的这个硕大皮包,也显得异常单薄、空瘪。

    就像他现在的信心。

    在与吴楷明彻底摊牌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如此的孤军奋战,这个案子最开始,他还能够在王抱一的羽翼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而已,后面,王抱一达成目的,趁好收手,张睿明独自一人试着去揭开这厚重的黑幕,却发现连自己手中的这起公益诉讼都推到不了。

    而后,吴楷明借着为张睿明“献计”的名义,让张睿明把手中这最后的底牌——那沓证据,交给文旅厅的井厅长,推动南回柱损毁案的发展,同时,找机会把这沓合同中的黑幕抖出去,

    而张睿明千辛万苦,通过井才良,好不容易让冯彬彬回到调解桌上来,愿意赔付关于南回柱的修复款项。那一时间,张睿明还以为自己终于如愿,却没想到,自己还是没能算过吴楷明这个老狐狸。却没想到,这整个都是吴楷明找冯彬彬等人勒索钱财,索要好处的准备步奏而已,自己所有的奋战,努力,到头来,都为这个无良律师向冯彬彬索取高额的代理费,而充当了一个“为虎作伥”的角色而已。

    最后,张睿明在向吴楷明摊牌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张睿明手中没有任何的证据,也没有任何的把柄,能够指证这些无耻之人、腌臜之事,他只能孤身一人站在税务局的门口。

    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满肚子的腹稿。

    张睿明手中的那本笔记本并不是举报材料。

    举报材料就在他的心里。

    他准备实名向税务机关举报方晓阮。冯彬彬等一干影视圈大佬们“资本运作”的所有内幕,把自己这段时间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所研究出来的资料与学识,都向税务机关交出去,就算手中没有证据。

    他相信,只要能说服税务机关,能够推动着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就一定能够通过调查、核查,找出这些人的破绽来,把这些贪墨人民财产的害群之马一个个给揪出来,就算别人笑自己偏执。他也不管不顾了,必须这样做,才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对得住他办公室桌子上放着的那颗“软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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