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国家规定,那在这些人眼里就是法律,简直比圣旨都好用,所以当看着不到40斤的小燕如此狼吞虎咽,张睿明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悲凉来。

    吃完这顿夜宵后,小燕和程姐领着两人往外走,在东江市并不太繁华的街面上,还是林立这几家亮光的酒店招牌,在经过一家连锁酒店门口时,张睿明为了体现自己的身份,明知故问的对那小燕道:“我和小赵晚上住这里?”

    那程姐只是打了一个哈哈,便领着张睿明等人走进一条老旧的的小巷子,在七拐八拐后,从一个小楼上去,这楼明显已经有些年头了,连水泥扶手都黝黑发亮,透着一股浓浓的陈腐味道。

    爬到8楼时,门已经开了,有几个人原本正在门口等着,等小燕她们领着张睿明和赵志才上来后,这些人又各种回到屋里。张睿明站在门口往里面看,这是一户非常老旧的单位房改房,随便刮了点墙和水泥灰,也没有铺地板,连电线都是光溜溜的走的地线,一捆一捆的裸露在外,简直不像个可以主人的地方,完全就是一个毛胚,此时室内光线昏暗,气味呛人,阴冷的霉味夹着隔夜烂菜的馊味、以及恶心的汗脚味扑面而来,中间还有一股电线烧焦的怪味,张睿明看了几眼才知道,原来那是房间里为了节省电费,来保证打网络电话用的交换机运转,从阳台外搭了一根电线进来,电线那头不知道偷的哪里的电,反正此时细听起来,有滋滋的嗡嗡作响,这整个居住环境实在是恶心之极,而又充满着安全隐患。

    张睿明站在门口,迟疑了有半分钟,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了自己,掉头就转身离去,这里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还要不知道在这里呆多久?一般工地上的工棚里,应该都比这里舒服。

    房里有几间卧室,此时都响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鼾声。张睿明坐在一边高一边矮的板凳上,等着小燕她们给他安排住处,这时,他隐约听见有人旁边一个无门的房间里,有人正说着梦话:“……这个,你相信我……,只要投五万……”

    张睿明望着眼前这副令人奔溃的场景,心里顿时无边的沮丧,虽然他早就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在自己这个年龄了,居然还要吃这样一个苦,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与如此多的阴险、愚昧、痴狂的直*销分子们同处一室,斗智斗勇,这今后的日子,实在是太过凄惨。

    所见之人皆是痴人,所闻之事皆是虚妄。

    张睿明没理由的想起这句判词来,再一想到明天所要面对的第一轮考验,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在他等候安排的这十多分钟里,小燕、赵志才、程姐就关起门在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密谋着什么,张睿明知道,先前赵志才就推演过这一幕,每有一个新人进来后,组织一定会召开一次紧急会议。商量着如何让新人入局,给这个新人初次判别。而在新人来之前,这个地下指挥部的主管以上头目就有过几轮磋商,做好了各种话术准备,而在明天正式上课后,还会有安排贴身的“老师”,上课的“讲师”,出门有出门的“同伴”,总之,每一新人,自从被这些个直*销分子选为目标后,每一步都将面对难以想象的陷阱。

    这正是传销、直*销这类组织最恶毒、阴险的地方:在这个不事生产的组织里,所有人都是以他人为猎物,这一个窝点的人都处心积虑,群策群力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心理防线,否则在这样高频率、高强度的洗脑下,很难保持清醒,而后陷入这些人的陷阱里,接着变成为虎作伥的伥鬼。

    而此时的张睿明正在默背着先前准备好的“个人简历”,他背了几分钟,见赵志才还没出来,心里突然有些紧张……这小子,先前对小燕的那副跪舔神情,要是这个时候出卖自己……就在张睿明越想越担心时,赵志才垂头丧气地跟着小燕走了出来,他拿过两席草垫子,指了指侧边一个透风的阳台,“老板,我们今天晚上就睡那里。”

    张睿明皱着眉头问赵志才:“我们俩……今天就睡这东西上?这连猪圈都不如啊!”一旁的小燕过来帮腔道:“大哥,我们这里都这么睡的”。

    张睿明摇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睡这草垫子上面”。说完张睿明就作势要往外走,程姐斜眼冷嘲道:“呵呵,你一个大男人,既然也是做过老板的人,难道为了发财,连这点苦都不能吃?”

    赵志才此时也过来劝了一下,张睿明看了看他神情,见他面目失落,心里暗暗想到:看来刚刚小燕并没给他什么甜头,此时他和自己之间的联盟应该还算稳固,这总算让张睿明放下心来。再说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

    算了,将就一晚吧。

    于是,他假意又和赵志才抱怨了几下,又发了点脾气,但还是接过草垫子,铺在灰扑扑的阳台上,和赵志才随便收拾了一下就睡下了。

    躺在硌人的草垫上,张睿明感觉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一场自己选择的噩梦。

    黑暗中鼾声轰响,这个小屋中也不知道睡了有多少人。他试着通过鼾声去推算到底塞了多少直*销分子在这屋里,可他试了一下就放弃了,张睿明发现两只手根本数不过来,乖乖,怕是有上二十人。

    第一天夜里,担心怕半夜里会发生什么情况,张睿明都没敢脱衣服,不敢卸甲的躺在草垫子上。他身上盖的这被子是最恶心的,里面的棉絮都是碎的,怎么都抖不平,盖在身上完全就是一坨,怎么都弄不平整,翻来覆去都难受。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这被子的味道,简直无法形容,仿佛这屋里的味道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张睿明只能将这被子往下面盖,里口鼻越远越好,这样才稍微闻不到那呛人的味道。

    就在他和这床被子做斗争的这段时间里,身边传来了阵阵鼾声,张睿明不用回头,他都知道是赵志才睡着了,看来这小子平时的生活品质也不高,也或者是本身就是从这泉建的“地下指挥部”出来的,找就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睡的又快又死,此时他身子侧着,一只脚伸出了那床窄窄的草垫,稍一动动就会搭在了张睿明身上。张睿明只能使劲往阳台的墙壁边靠,整个人侧起身来,贴在墙上,赵志才却一哆嗦,身子一歪,这些又把膝盖顶了上来。

    张睿明心里火起,一把把他推开,这下用的力气稍大,他都担心会不会把赵志才给弄醒了,没想到这睡眠重的年轻人只是翻了个身,接着就猛烈地磨起牙来。

    草垫子太扎人,气味太奇怪,被子又不平,可这一切对张睿明来说,都没得心理上的折磨来的难受,对未来的不安,对家人的思念让他怎么都睡不着,他在心里背了三遍“个人简历”,却只是越背越清醒,

    于是,他从黑暗中摸出手机,担心被人发现,就没敢开灯,只是躲进被子里,忍受着呛人的怪味,打开手机相册,小心翼翼的翻出女儿的照片,靠着屏幕上萱萱的无邪笑脸,稍稍驱散他此时心里的阴霾。

    …………

    这一夜,张睿明做了不少恶梦,梦到之前办过的无数案子,梦到被当事人追砍,到马上就要被人砍到的时候,在梦中张睿明最为害怕的当口,他多么期望这一切都是梦境,都是假的,于是他在梦中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梦,而神奇的事,这一念头升起,他居然还真就从逼命之灾中醒了过来。

    可醒过来后,望着这残酷的现实,他突然觉得还不如回到梦里。

    张睿明倒头想继续回到梦里躲避现状,却听到旁边有人嘎嘎地笑,他睁开眼睛坐起身,几米处的对面床上,正有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望着他,用一口福市口音问道:“昨天晚上来的?”张睿明回答是的,他一咧嘴,露出几根菜叶子:“来了好,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这话过于尴尬,张睿明不知怎么回答,刚想挤出一个笑容,他身边蒙头而睡的一个年轻人忽然坐了起来,表情麻木地瞪着张睿明,看了半天,眼都没眨一下,如同电影里的神经病患者,张睿明被他盯的有些害怕,刚准备起身,他忽然清醒了过来,异常认真跟他自己鼓劲道:“加油!加油!必胜!必胜!!”嗓门如雷鸣,把张睿明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人啊,起床而已,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可他没想到,马上这股莫名的狂热就传染到了这整个房间,随着,一声声“加油!必胜!必胜!……”就如同共鸣的喇叭一样,穿过无窗的窗户,响彻云霄。

    我的天呐!

    张睿明起床第一下,就被这样的疯狂氛围所惊呆了。

    他赶紧收拾好自己,起床看看情况。

    这套房子有5个卧室,却一共住了20个人。大嗓门小伙叫成东,他喜欢别人叫他“成功”,好像觉得说话就是一种祈福一样,而嘴上有的中年人姓关,所有人都叫他“关哥”,他是这里的经理,也是这个“泉建集团地下战线地下指挥部”的“最高领导”,张睿明后面才醒悟过来,昨天晚上他一直等到张睿明和赵志才进屋后才假装睡着,而且他还特意选在张睿明身旁的床位睡觉,就是作为经理,盯住每一个新人。

    关哥的儿子叫关男,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他们都是福市的农民,张睿明先前就知道,赵志才原本呆过的这个团伙,属于“福市体系”,以福市人为主,有近300人,此外还有东江体系、津港体系……据他们说,全国189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500万人,这说法估计是假的。但从之前张睿明查过的泉建数据来看,全国泉建的地下直*销人员不会低于100万人。

    因为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使用。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张睿明看着这漂浮着黄绿之物的污水桶,感觉心里发麻,大号都上不出来,心中极为痛苦,又一次想直接呼叫吴正,端了这个恶心的窝点,早点解脱自己。

    可一想到李素红还没一点着落,这些人传销的证据还没落实,深海黄金素也没找到。张睿明只能哀叹一声,放弃了提前收网的冲动。

    出了厕所,没想到这窝点里的早饭并不像赵志才先前说的那么糟,有大饼、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不锈钢的小碗,赵志才用的是个却是一个破盆,不锈钢的边缘翻起,露着不规则的尖刺,张睿明一再提醒他小心唇边,别吃个早饭划破了脸,到时小燕更不喜欢他了。赵志才只是嘿嘿傻笑,张睿明刚想继续调侃他一下吃完后吹了几句牛,成东满面堆笑走出来:“老板,带你出去转转吧?熟悉熟悉一下周围情况?”这时旁边的人脸上都笑而不语,估计是存了看戏的心思,张睿明估计要开始给自己洗脑的第一步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兴奋,恨不得这外号“成功”的小子赶紧把自己要的信息都给一股脑吐出来,也让自己早点收工回家。

    “好啊!那走吧!”

    成东却让张睿明和赵志才先下,说他和小燕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是半个小时,此时东江市的秋天来的特别冷,张睿明和赵志才瑟缩着在楼下的小巷里等了近10分钟,成东出来,又等了近10分钟,小燕才慢悠悠地走出来。在可以预计的以后每天里,这个步奏都是如此重复,一出门,下个楼梯就是长期工程,总要花个几十分钟。没办法,他们的每一天都太长了,没有什么要做的,没有什么要学的,连消磨时光的娱乐都没有,无以遣有涯之生,只能虚耗空转。

    而张睿明根据先前向赵志才了解的泉建集团内部组织制度,现在看来,成东是自己的“引导人”也是出门的“监工”,赵志才是自己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

    按泉建的地下战线手册,第一天的工作,主要是向新人“解释谎言”。在泉建的“地下战线”语言体系里,他们把把人骗到泉建窝点的行为叫做“邀约”,而“邀约”时说过的谎话,或者许过的承诺都是“善意的谎言”,到了窝点后,都是要向新人“坦白”的,他们要解释为什么和之前说过的情况不太一样,同时要给接下来的洗脑做好铺垫……

    总之,他们有一句名言: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张睿明和赵志才、成东、小燕在东江市的城郊慢悠悠地闲逛着,小燕年纪毕竟比较小,看见街边的零食、路旁的蛋糕店就迈不动腿,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张睿明偷偷跟赵志才提了一句:“他们也挺可怜的,再说你不是喜欢她吗?。”赵志才无奈地笑了笑,用张睿明以前没发现过的温柔表情,给小燕买了一个冰淇淋,又给她买了两块德芙,小燕笑得灿烂极了,张睿明在后面看着,突然感觉有点心酸。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泉建,谁又能说这两个年轻人不能成为真心相待、开心幸福的一对呢?

    走过几条街口,成东看了看表,大概是到了时间了,他突然加快了脚步,领着众人往前面快步走,张睿明心下警惕,大睁双眼问小燕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成东转头回答道:“大哥,没事的,我就带你去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张睿明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无声对望,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成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高个子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早就在门后等着了。寒暄之后,她带纵容走进一间卧室,和张睿明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4个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坐,成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需要敬之畏之,不然就是亵渎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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