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詟不仅聪明,还特别好学,喜欢钻研,有事没事总爱抱着一摞兵书坐在院子里看,想我从小饱读诗书,别的尚且可以应付的来,倒是这兵书汲取的不多,有时候玄詟问我的问题我是半天也答不上来,要么便是答非所问。为了不辜负我这惠德教习先生的称号,只得又拿起兵书来学习,想我这把年纪了,还得从头学习战术战法,着实难为我了。我现学现卖,有时候玄詟问我的时候碰巧我也能指点一二的糊弄过去。

    我这颗脑瓜子实在是不够灵活,越发的不及以往了,经常前面学的好好的转个身就忘的一干二净,天天拿着兵书趴在窗前的案桌上看,那兵书也确实太过无趣,有时看着看着便一头磕在案桌上睡着了。有时候我也会替自己圆场,算啦算啦,毕竟年龄大了,记忆力也没那么好,玄詟再来问我的时候,开始我还会绞尽脑汁的回想我在兵书上学到的知识,问的多了我便开始敷衍他。玄詟呢,学识和个子见长,唯独这眼力劲儿却不见长,只管一个劲的杵在我身旁,孜孜不倦的问东问西,虚心请教的架势。实在是问的烦了我便会朝他吼一声“俗话说的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跟着我学了好几年识字,书中写的清清楚楚你难道自己不会看么,什么都要来问我,你肩膀上顶着颗脑袋是当摆设的么”。

    玄詟被我一顿批,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后来压根儿就不来跟我请教学识了。我曾一度认为是自己脾气不好惹恼了他才不来我这里的。

    若不是前天瞧见俊儿独自一人在院墙的草垛子旁逮蛐蛐,以前都是他阿爹陪他,我上前两步立在草垛子旁,问“俊儿,今日怎么只你一人在此玩耍,你阿爹呢”。

    俊儿摆弄着瓷罐里的蛐蛐默不作声,就跟没听见有人同他说话似的。平日里我与俊儿本就不常见面,细细想来今日还是我头一回单独跟他说话呢,早就听府中的下人们议论,说俊儿这孩子天生孤僻,不爱跟生人说话。又因为他是白笑秋跟楚怜薇所生的孩子,想我读了多少圣贤书,自是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加在孩子身上,小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我只要一见到俊儿,总觉得心中被一把甘草死死塞住,扎嗓子不说还堵的慌,很是难受。

    既然这孩子不愿意搭理我,我还是尽早离开算了,免得被楚怜薇瞧见,以为我把她宝贝儿子怎么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走就走,继续找我的玄詟去,我这厢刚走没几步,便听得身后啊的一声尖叫,我朝四周看一看,一个人也没有,本能的我转身又往回跑,却见俊儿匍在地上,身上沾满泥土,小脸憋的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愣是没哭出来。我俯下身来一把将俊儿拉起来,问道“俊儿,刚刚怎么啦,你怎么匍在地上”。

    俊儿低着头仍旧一句话也不说,我朝他周身扫一圈,这才发现他将右手藏在袖筒里,我又问“玄詟,好好的干嘛把手藏起来,莫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怕被人瞧见”。

    俊儿连忙冲我摇了摇头,手还是收在袖筒里不肯拿出来。

    我轻笑道“你若是没做坏事,那就大大方方的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你若是不给我看,我便告诉你阿爹去”。

    “你别去找我阿爹,我不让你去找我阿爹,每次我阿爹只要一跟你见面,我阿娘就会偷偷躲在房间里哭,你是个坏女人,我恨你”。俊儿说着便扯住我衣衫使劲把我往后推,一拳又一拳抡在我身上,他小小年纪打在我身上竟也让我有了阵阵痛感,莫不是对我恨到了极点,又怎么会使出全力往我身上抡,不仅是身上,这一拳拳的更是打在我心上。

    我不知道是俊儿刚刚打我的时候擦破了手还是怎的,只见他右手指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裂口,不停的往外流出血水,我惊呼一声“俊儿,手怎么回事,给我看看”,并一把拉过俊儿的手。

    忍了半天终是没忍住,俊儿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抽出怀中的绢帕一边替他擦泪水,一边朝他手指上吹冷风。

    楚怜薇从廊道处跑过来,瞧见俊儿大哭,又瞧见他流血的手,二话不说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只听啪一声响,让正在嚎嚎大哭的俊儿猛然收拢嘴巴,愣愣的看看我,又看看他阿娘。

    以前,我一味的忍让,一味的被楚怜薇挑唆,仗着白笑秋宠她,爱她,就敢在我面前肆意妄为。现如今,我早就放弃了白笑秋,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许,虽然心中还会牵挂,也只希望他过的好,生活的幸福,年岁越大越看的开。

    在白府的这几年,我学到最多的便是损人利己的事情不做,但倘若有人胆敢欺负我,我也绝不轻饶,扬起手来正准备一巴掌回应过去,手臂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住,那人将我紧紧拉扯住。我喊道“白笑秋,事到如今你还在护着她”。

    白笑秋怒视着我,道“苏先生,今日我不管谁对谁错,但薇薇是我的夫人,我有这个责任护她周全,她不远万里来到我身边,在白府没有体己之人,我作为他的夫君若是不能保全她,让我情何以堪。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切莫同她动手,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我将沾有血迹的绢帕捏在手中,看看白笑秋,再看看楚怜薇和她怀中的俊儿,所有的悲愤终是化作一声轻笑,道“十二少的面子谁敢不给”。

    回去的路上,远远的看见十一少正朝我迎面走来,本想转身另择一条道回去,又怕显得过于刻意,反倒会引起他的注意。我见避开他不及,下意识的只好扬了扬手,宽大的衣袖正好遮住我半边脸,我假装看着前面的一株青草发呆,脸上亦是有着淡淡的笑容。

    待十一少走近时,我仍在看地上的草,我知道他立在我身旁并且看着我,可我此刻不想同他打招呼,似是心中铸造的坚强堡垒失了防备突然坍塌,我没有勇气跟任何人打招呼。

    十一少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见我不说话他应该很识趣马上就走的吧,走吧,赶紧走吧,别跟我说话,什么也别问。我正这样想着,十一少到底还是张口了,他道“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就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我侧着身子看了十一少一眼,咧出一个笑容来,道“十一少说什么我听不懂”。

    十一少微微怔着,脸上没有笑意,像我一样看着地上的青草,道“你可以骗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唯独骗不了你自己”。

    我还是在笑,笑着道“十一少说什么我真听不明白,骗自己,那不是很傻吗”。

    十一少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问“为什么不替自己辩驳,你的爱当真如此的卑微,卑微到一再忍让,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他”。

    我看着十一少,他一脸的严肃,我在心中暗暗苦笑道,我受了委屈,你生哪门子的气呢。我跟你之间不过是喝过一回酒,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装作一副很懂我的样子来教训我。说是喝酒在十七少婚礼当天,十四少亲口问你你还死不承认,想必你也是胆小的很,生怕跟我扯上不正当的关系,平白让人误会。

    我轻叹一口气,笑道“看来十一少并不了解我,也难怪,我与你仅仅只喝过一回酒,说了几回话,我的所作所为十一少无权干涉,也无需你来教我该怎么做不该做什么,还有,刚刚十一少说错话了,我不是卑微,是不愿去计较,是云淡风轻,是大人大量,十一少又怎么会懂”。

    十一少冷笑一声“所为的云淡风轻,来去无踪影的托词看似很高雅,胸襟宽广,往往是因为爱的太深,又伤的太重,无论表面上怎样的装作很坚强的样子,实则内心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我仰天长笑道“十一少莫要自作聪明,你虽然年龄比我大,很多事并不一定像我一样看的开”。

    十一少又道“如果真如先生说的那样,为什么不能忘了十二,你明知道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心心念着,为什么不去尝试着接受另一个人,以前府中的人都说你同十七互相喜欢,我却不信,我一直认为你与十七就跟与我一样,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许十七的爽朗能去除你心中的阴霾,让你无所顾忌,所以你才愿意同他在一起,即便人们误会你,你也不去辩驳,十七走后你整整睡了两天,哭的肝肠寸断也依旧改变不了我对你们之间的看法。也许真如先生所说我不够了解你,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先生在白府过的并不快乐,你很孤独,往往你在笑着的时候我也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内心的悲伤”。

    我被十一少说的哑口无言,只能定定的看着他,他不是不了解我,是太了解我了,甚至比我还了解我自己,我不由得从内心深处对他生出敬佩之情,半晌才问“十一少果然厉害,竟让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你”。

    十一少淡淡笑着,道“因为我跟你一样,我们都是内心孤独的人”。

    我心微微一惊颤,再次将目光投向十一少,问道“白府的十一少将,是白老将军生前最得意的儿子,是白大小姐最疼爱的弟弟,府中多少下人供你使唤,人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怎敢与十一少相提并论”。

    十一少双眉忽闪飘过一道灰暗的光,并未回我话,只对我道“别的我也帮不了你,若是什么时候你觉得想喝酒了随时来找我,我必将二话不说奉陪到底,回去之后别忘了用温水敷脸”。

    十一少说完转身消失在廊道拐角处,我望着前方绿油油的一片空草地,突然想起爱儿曾对我说过,十一少不喜女色,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惊颤。

    本想听了十一少的话赶回去,可我这张脸热辣辣的疼,楚怜薇下狠手给我一掌,若是被爱儿瞧见,又要追着我再三盘问,一边不停的揉揉脸,一边往大门口走。

    今日阿祖和柔柔都不当班,门口守卫的将士见了我全都齐齐的唤我一声“惠德教习学士好”。

    我朝他们点头微笑示意。

    站在树下眼瞅着街面,看着对面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忽地从天而降一本书掉在我头上,还未等我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本、两本、三本啪嗒嗒的掉在我身上。今日诸事不利,平白被楚怜薇打一巴掌的气还未消散,如今又是谁胆敢在我苏飞飞头上动土,深吸一口气也压不住内心蹭蹭往上冒起的火苗,抬起头来朝树上一看,却见玄詟正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我,他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呢。

    我喊道“玄詟,你给我下来”。

    玄詟扑嗵嗵从树上跳下来,立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小声道“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朝玄詟头上轻拍一巴掌,道“你可真长本事了,这些天也不曾来看我,向我请教学识,我找了你大半天,你竟然躲在树上看书,和着这些天在府中见不到你,你都是在树上看书么,又或者你还在生我的气”。

    玄詟眨巴着眼睛,道“先生,我没有生气,我现在才知道在树上看书是何等的自在,何等的享受,一个人静静地,谁也不会来打扰,而且,四哥说了,他以前也是这么看书的,四哥还给我讲了好多兵书里面的知识,你看看前面的小点的树杈是我的,后面那株大树杈是四哥的,我和四哥一人一个树杈,这些天我不来找你,全都是因为四哥在教我兵书上的学识啊,先生你知道吗,四哥懂的可多了,我可喜欢听他给我讲战术战法了,我真想同四哥那样的,做一名真正的英雄”。

    顺着玄詟指的方向,我仰着头细细看一番,见那枝叶一片片的向四周伸展开去。我记得很久以前笑秋曾跟我说过,白府门前有两颗常青树,树干博大,枝叶茂盛。小的时候他经常爬上树跟个猴子似的从一杆树枝跳到另一杆树枝上,玩儿着玩儿着一不留神便在树上睡着了,这下可炸了天,白老将军动用了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号口人找了整整一夜。谁也不曾想到,第二天他竟然大摇大摆的从树上下来了。气得老将军眉毛都竖起来了,双手哆嗦个不停,罚他面壁思过,半个月不准踏出白府半步,这才算了事。他的母亲因为这件事还大病一场。可就是这样,他也没个记性,得了自由身什么样的惩罚都抛掷霄云外。有一回,他发现树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出于好奇心,就拿了根树枝去挑,这一挑可不得了,一群蜜蜂从蜂窝里蜂拥而出,密密麻麻的,将他团团围住,硬是给盯了个稀巴烂。这下老实了,不用白老将军惩罚,自个儿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浑身缠满了布条,活脱脱的一个超级大人肉粽子。后来,白老将军想了一个法子,给他一摞兵书,说你喜欢呆在树上也是可以的,把这些兵书读会了,你干什么都依你。这一看不打紧,屋里屋外见不到人,天天抱着兵书躺树上,日积月累下来倒是积了不少知识。泛着本身的悟性和造就极高,日后成了朝廷第一将士也在预料之中。

    玄詟的话我是深信不疑,我对兵书尚且兴趣不大,又怎能指望他从我这里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若是女子倒也罢了,可他终究是白府的小小少,日后免不了也会向他的哥哥们那样,奔赴战场为国效力。若是白笑秋在这方面能好好教导他,以此来弥补我身上的不足,倒也不失个好法子。

    我笑道“你四哥别的我不敢说,你若是向他请教这兵书上的学识,倒也再好不过了,你只管跟着他好好学,虚心请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玄詟高兴的在我面前跳起来,再三询问“先生说的可是真的”。

    我指了指高高在上弯弯的月牙“当然是真的,比那天上的月亮还要真”。

    同玄詟一起进到院子里,爱儿见我回来,忙放下手中的小水桶跑到我面前,埋怨道“先生,你总算回来了”。

    见爱儿面色怔着,我问“瞧你这副样子,我不在的这会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爱儿拉着我的手臂,为难的道“先生,惠德书院今日又有一位学童离开,眼下咱们这惠德书院可就只剩下玄詟和苏少元两位学童了”。爱儿叹口气又道“想想两年前咱们这惠德书院刚开始招收学童的时候,洛阳城里不知有多少适龄学童前来求学,朝廷中又有多少达官贵人将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送来读书识字,书院里天天书声琅琅,欢声笑语,何等的风光,后来学成的离开另谋高就,没学成的也离开了,如今这书院冷冷清清,真让人寒颤”。

    我笑道“是我学术不精,别人有好的去处总不能挡了人家的道啊”。

    爱儿生气的道“先生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若不是有人在府中四处散布谣言,说先生不学无术,徒有一张好看的皮囊,那些人又怎么会来了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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