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秀才拿定主意,次日便赶到了汾阳城。

    他不是第一次来汾州府衙,但这回却不比过去是走先递状书的法定程序,华秀才在公堂的六扇门外,整了一整衣冠,可还没等他跨过朱漆横槛,就闻一声喝止,那站在门前当值的其中一个衙役,大步过来,叉腰瞪目:“什么人,莽莽广广就敢往衙门里撞,看你并不少哪只眼睛,怎么就看不清这朱漆大门共有几扇?”

    秀才把自己打量了一遍,深觉气恼:小生明明文质彬彬,哪里就莽莽广广了?

    不过他倒也知道这些州衙的皂吏,惯是难缠的货色,和兵痞子没有两样,秀才遇见此辈,可都是有理说不清。

    故而也就回以温恭自虚:“生员华萧霁,拜帖求见学友赵舍人,望官爷能以通融。”

    华秀才这两句话,是点明了生员秀才的身份,他和兰庭虽然素未谋面,可都已取得进学的资格,能够相互称为“朋友”,虽说两人的出身门楣相差甚远,可基于都是儒生,用学友的名义访见,一般情况下都不会遭到拒绝。

    奈何的是衙门口的皂吏可弄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规矩,照旧是叉腰瞪目:“这里是公堂,要么接递状书,要么就带击鼓鸣冤的人入内,没听说把你什么学友的拜帖接传。”

    “这位官爷,华某可是生员,依礼,便是求访知州老爷,官爷也不应阻拦。”华秀才也被这皂吏蛮横的态度稍稍激怒,口气就挟带着几分生硬。

    “什么生员,不就是个小秀才?看你这模样,还是个穷秀才,还没中举人呢,就敢在公堂门口来摆官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长着多大张脸,官爷我最腻烦就是你这起人,上赶着来讨好奉承,又端着清高的架子,不察觉满身的穷酸味,十里外就让人闻见倒了牙。”

    华秀才受这番奚落,一张脸都铁青着直往下坠,既觉和这鄙劣势利的皂役争执有辱斯文,又觉忍气吞声更加狼狈窝囊,正不知怎么化解应对,却又有一个皂吏上前,扯着秀才的胳膊让开几步,这位倒是个温和的人,没有那样的蛮横。

    “这位先生,您是要见赵知州的公子?那便不是为了公务,也别怪我们这些衙役不给方便,实在诸如这样的闲事一日间总有许多,若都当成件事办,跑断腿也忙不过来,天长日久的,有谁耐烦呢?先生是读书人,可更该明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

    华秀才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人情,听这话心里也明白过来,便向钱袋里,往手心倒出一枚通宝,想想又倒出一枚,递给那“和气”的皂吏:“官爷说的是,再请通融吧。”

    没想到这回遭到的却是一个白眼,且还挨了“和气人”一推:“真是个穷酸货,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拿两个铜板儿就想进这六扇门,还望着求见知州公子?也不抬头看看这青天亮日的,作的什么美梦。”说完还往地下啐了一口,险些没把那口痰,吐到了华秀才的鞋面上。

    这下子华秀才就越发恼怒了,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却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他又听见了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这位郎君,可是要递状书讨公道?”

    ——原来是,尹小妹早先刚好路过六扇门前,准备着去集市里逛逛货行摊贩,买些胭脂水粉、泥人竹哨等玩意儿,转手卖给州衙里那些寻常出不了门闷得发慌的婢女,她惯常就不耐烦闷在车厢里头,仗着自己也不算劳什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没那些繁琐的礼矩需守,便垂足坐在轿门前,手里也拿着把鞭子,佯作还能帮着驭车。

    总之,尹小妹的视野就十分开阔,于是瞧见了华秀才被人刁难,灵机一动,赶紧上前询问。

    尹小妹路见不平,华秀才十分感激,便把来意又再述说一遍。

    “郎君是要求见赵大爷呀,那就不用和这些皂吏纠缠,不如跟了我去北门,我替郎君通传一声儿。”

    “姑娘能够替小生通传?”

    “当然能够,我就住在知州内衙里,只不过大爷现在恐怕不在内衙,但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人替郎君通传就是了。”

    “如此,小生感激不尽。”

    “不过我虽能帮郎君这点小事,却因此耽搁了行程,往返一趟,也需要打点车夫些微好处,否则下回我出门,可就没这么便利了,我也不贪郎君多大便宜,不过是一阵到了市集,替车夫买碗茶喝。”

    华秀才不由瞪目结舌:这世道怎么成了这样,皂吏兵痞就罢了,连小娘子居然也是如此势利,真真是“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无可奈何的华秀才,只好再次摸出钱袋,考虑了又考虑,这回又多取出一枚通宝:“不瞒姑娘,小生确有要事需见赵学友,只是囊中羞涩,剩余一些铜钱,还要留着赁车返回住处,只能拿出这三文钱来,如蒙不弃……”

    “不弃不弃。”尹小妹倒不嫌钱少,笑吟吟地收入腰包,请了华秀才上车,还很热情:“郎君出了钱,该坐车厢里头,不用客气。”

    待到了北门,尹小妹招呼着华秀才在门房里等,还让看门的仆从去倒了碗茶水来,又打发人去叫兰庭身边的汤回,她自己看在三文钱的“贿赂”上,也没有先一步离开,陪着华秀才坐等,又一边解释:“北门是往内宅的,因住着有女眷,不好让郎君入内,只能留在门房这里等,不过郎君放心,有我传话,大爷身边的书僮可不敢怠慢,等他来了,引着郎君去会大爷,我才去办自己的事。”

    华秀才总算“老怀安慰”:至少这姑娘收了钱还能办成事,且态度没有让人心生不愉。

    如此经过好番曲折,华秀才终于见到了赵监生,但偏偏在正主面前,这位彻底没了温言愉色,礼见后才一落座,脸就板得难看,开口便发牢骚:“老友相见一面,当真不易得很,使出两文钱愿请皂吏跑腿,都险些没有被杀威棒当头驱逐。”

    华秀才这时以“老友”相称,可不是因为和兰庭之间已经交熟多年的意思,这也是儒生之间的称谓,若只是童生,不管年龄多大,都只能称“小友”,可他们都是已经进学的秀才,那么彼此之间就能互称“老友”了。

    兰庭原不知道华秀才遭遇的羞辱,但其实也能猜到那些皂吏是何嘴脸,只道“门子冒犯”。

    说来兰庭自来了汾阳,也确然日日都有不少“朋友”拜访,左不过是些虚伪应酬,他心里也并非就耐烦,可无奈的是兰庭到底是打算入仕的志向,总得顾忌着“矝傲狂妄”的诽责,少不了这些虚应世故,说来应酬了许多“朋友”,倒还没一个抱怨衙役刁难的,华秀才算是特别了。

    更特别的是这位华老友,居然不是为了虚应,听他抱怨了几句,也就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华某今日来访,是为相识之人申冤,而那蒙冤的妇人,如今还在州衙的死狱中!”

    “等待复准的女囚,可是吴门蒋氏?”兰庭若有所思。

    华萧霁的眼睛却是一亮,因为兰庭的回应似乎证实了他的大胆推测——赵知州的这位长公子,可不比得寻常的官宦子弟,虽然尚未入仕,但已经协佐着父亲处理公务,否则怎么能够单听一句,立时断定他说的就是东墟吴家命案,赵监生必定关注过刑事,或许是因主理刑事的通判胡端正是前知州施良行的门生,所以赵监生才如此关注刑案。

    用意正是要从胡端身上,找到怦击施良行的把柄。

    这属于权夺之术,不过华萧霁以为,若不趁权夺的契机,那蒋氏可就只有枉死含冤这一条绝路了。

    又但愿如他所料,这位知州公子不仅仅是协佐父职,甚至于对于诸多大事,还会发挥决断的作用!

    华萧霁深深吸一口气:“正是,敢问老友,可对此案了解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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