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皇后娘娘传请谢昭仪及宫人露娴问证。”易夫人直到这时看上去仍然冷静,但春归眼见着她眉心聚拔的厉色越来越浓,应当是已经判断出情势不妙了。

    “易夫人。”沈皇后对一直热忱相待的贵客蹙起了眉头:“本宫以为这件事就不宜再声张了吧,多一个人知道,对令嫒反而更加不利。寿阳她也是因为鹏儿牵连进了这桩事故,一时急躁才把话说得这么狠,要说这件事呢,其实大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就像鹏儿说的那话,董姑娘是一时糊涂,易夫人一贯待她又严厉,也不怪董姑娘眼看着逾礼之行被检贞撞破,深恐落人口实,才一错再错。易夫人还是好好开导吧,这件事想要遮掩过去也不难,更难得的是鹏儿待你家姑娘的一片真心,要是董姑娘能够回心转意……这也是她和鹏儿的缘份。”

    好一番软硬兼施、恩威并重,不知道易夫人是什么感觉,但春归听着都觉恶心犯呕。

    “请皇后娘娘传请谢昭仪及宫人露娴问证。”易夫人重复一句,神色极其坚决:“娘娘不用担心小女的声誉是否会受此事影响,倘若今日冤屈不能当场洗清,臣妾及小女也不会活着走出西苑!”

    “你这是以死相胁……”

    寿阳郡主话没说完,却被王太后打断了。

    “皇后,名节于女子而言实在关系重大,双方各执一词,单以一介宫人的证辞便下判断的确太轻率了,还是允从易夫人所请吧。”

    沈皇后眉心就蹙得更紧了。

    张太后怒道:“难道姐姐是在质疑裕儿、鹏儿说谎?”

    “是啊,我就是在质疑。”王太后口吻很平静。

    张太后却就此瞠目结舌了。

    春归看向王太后的目光直冒红心,霸气啊我的娘娘!

    沈皇后也只好交待了身边的宫人几句,春归能从她的眉眼中瞧出几分郭妈妈的痕迹,猜测这位应当就是郭妈妈的女儿。

    谢昭仪和露娴来得很快,春归有理由相信这是王太后早有考虑,可见这位娘娘的确远离权势已久,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又不管她修身养性多少年,只要决心再主人事,把余威用来抖抖好像就足以服众了。

    这才是真正的高人,想进则进想退能退,十分符合春归心目中巾帼英雄的标准。

    因着油然而生的敬仰崇拜之情,春归盯着王太后直冒红心的目光维持得较久,被王太后感应发觉了,她带着笑意回应了一眼,稍稍眯着眼角,岁月使她天生短促的眼纹略增细长,她这一笑并不见多么妩丽柔媚的风情,却显出几分稚真的烂漫。

    仿佛一直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从未受过诡谲阴霾的侵染,不像是宫廷中那些或者深沉或者怨懑的女子,出尘却不孤高,这是她特有的气度。

    春归好容易才遏制住太后如磁石般对她这根小铁钉的强大吸引,将注意力重新放在新到场的两个人证身上。

    谢昭仪的愁容仍然压得两道纤细的眉毛颤颤巍巍,愁苦之余更增几分茫然懵懂,看上去像是对纡佩园里的变故一无所知,不过她刚进芙蓉榭的画屏内,就飞快看向皇后娘娘——赵修撰说过,人在茫然无措时,通常会下意识看向能够依赖的人——

    不像检贞偷偷两眼窥望的人是太孙,看来谢昭仪在内廷视为依靠的是沈皇后。

    春归再打量紧随谢昭仪身后的宫人露娴,她显然不如检贞镇定,行礼时膝盖都止不住地颤抖,在侧旁站定,目光便一直斜顾画屏,但太孙殿下此时已经落座了,画屏虽为轻纱制成,但屏风上的色彩和图样有如加厚的一层隔挡,只能堪堪看出屏风外侧的人影身形,因大家都是坐着,露娴似乎无法判断谁是太孙,倾斜偷窥的目光便丧失了目标,一直闪烁乱晃着。

    太明显的惊慌不安了。

    春归不知皇后有没看出露娴已漏端倪,她只听见沈皇后先冲露娴发问。

    露娴回应的时候才没再斜视画屏,她的声嗓又细又轻,细看去眼睑也在抽搐:“奴婢原本领着董姑娘往昭仪与易夫人闲话的采霞楼去,董姑娘却执意要往纡佩园,奴婢没法子拦阻董姑娘,又不敢放任董姑娘独自一人,只能无奈跟随。董姑娘先是说想往芸香台去观赏琼华岛东向的景色,奴婢心想无论纡佩园还是芸香台今日都未设宴席,也没有安排宫人宦官在这两处盯守,就算董姑娘因为一时好奇而逛玩到了芸香台,也不至于遇着赴宴的皇子公孙,不用担心受到冲撞,且昭仪一贯视董姑娘为自家晚辈,奴婢若是不从董姑娘的嘱咐,反倒可能受到昭仪的责备,怪罪奴婢怠慢了贵客……”

    这样的紧张,供述却甚有条理,同样把心中所想详细有序的流畅道出。

    春归一边在心里做出判断,一边听露娴继续轻声说道:“可董姑娘到纡佩园,却并没有继续往芸香台走,反而交待奴婢走纡佩园的捷径往北堤游廊捎传口讯……奴婢情知董姑娘这样的行为有违宫规礼矩,不敢从命,董姑娘却威胁奴婢,说奴婢倘若不听令行事,她便向昭仪状告奴婢故意引她来纡佩园,是意图不轨……奴婢当时十分惧怕惊慌,只好妥协于董姑娘的威逼利诱。”

    “你这奴婢,怎么能,怎么胆敢……”大惊失色的谢昭仪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看看皇后又看看易夫人,两道新月般的眉毛像要彻底垮落一样。

    这下子寿阳郡主就更觉理直气壮了:“听听,连露娴都这样说,易氏你们两母女还要怎么狡辩?!”

    易夫人见沈皇后一声不吭,俨然已经听信了诬篾之辞,她的脸上也终于显现出了愤懑:“请皇后娘娘允准,臣妾有话询问谢昭仪。”

    “问吧。”沈皇后冷冷说道。

    “当时我与昭仪的确是在采霞楼说话,身旁并无闲人,且昭仪也并没有嘱令露娴去领小女往采霞楼是否?”易夫人问。

    谢昭仪仍是一脸的震惊,却忙忙颔首:“是,我与表姐商量的事还没结果,心中忧急,根本没想起明儿来。”

    “既然如此,那么露娴口称奉昭仪之令去唤小女前往采霞楼便是说谎了!”易夫人紧紧盯着露娴:“分明是你谎称奉昭仪之令,将小女骗来纡佩园,这时反而诬篾陷害小女威胁利诱你。”

    露娴吓得膝盖一软便匍匐在地:“昭仪虽视董姑娘为自家晚辈一贯爱惜,这才替董姑娘遮掩,可奴婢,奴婢……倘若昭仪不说实情,娘娘们必定怪罪奴婢诬篾董姑娘,奴婢可就死罪难逃了,还望昭仪看在奴婢这么多年服侍您从无懈怠的情份

    ,救奴婢一命吧。”

    “你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明明没有嘱令你去唤明儿……”

    “谢昭仪。”沈皇后冷冷扫去一眼:“如今太孙和董姑娘各执一词,你的供述至关重要,你可得想好了再说!”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谢昭仪也吓得膝跪当场,春归看得出她的神情十分挣扎,但却一字也不敢多说了。

    “易夫人,本宫体谅你为人之母的心情……”

    “皇后娘娘不必再说体谅的话了。”易夫人义愤填膺,也膝跪在地:“皇后娘娘既然认定小女行为此等无耻丧节之事,那么请降懿旨,赐死罪于小女,臣妾教导无方,理应与小女同罪,不过臣妾仍是那句话,臣妾母女可以领死,但绝不认罪!”

    “你既然执迷不悟……”沈皇后显然也是十分的气怒了。

    春归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却听王太后以及画屏那端的两位皇子几乎同时出声——

    “皇后!”

    “母后!”

    “儿臣有话禀报母后!”

    王太后望了一望画屏上显出的身影,又撇了一眼皇后:“小五、小六当时也在现场,皇后理应听听他们两个的供述再作决断。”

    这话音刚落,就听五皇子气愤不已的控诉:“儿臣们今日都在北堤东廊饮谈,我与六弟以及王从之三人正好坐在枫晚亭里,亲眼看见那宫人从纡佩园的北门下来时,受到宦官的拦阻,但她似乎贿赂了那宦官让传话,没多久太孙与高鹏便过去了,几句话后,太孙伙同高鹏进纡佩园北门,硬是闯禁,宦官不敢拦阻。我们三人也跟着闯禁尾随,因在门禁处耽搁了一下,被拉下一段距离,途中追上了那宫人,我们质问她受谁差遣,她支支吾吾不敢说,我们喝令她原地等候,加快脚步往上追赶,正好看见太孙、高鹏两人鬼鬼祟祟翻过花篱,追逼着董姑娘直逼得董姑娘跳入芙蓉池中避险!分明就是太孙、高鹏想要对董姑娘行不轨之事,否则真如太孙所言,他们只是听了口讯前往私会叙话,为何要鬼鬼祟祟意欲偷袭?”

    六皇子也赶忙说道:“五哥所言字字属实,还望母后勿信一面之辞,替董姑娘主持公允。”

    两位皇子的证辞当然要比两个宫人证辞的份量更重,春归总算是暂时松了口气,但却听寿阳郡主紧跟着厉声质疑:“五殿下、六殿下莫不是仗着有慈宁宫太后娘娘撑腰,心生不臣之图谋夺储位之心?!你们竟胆敢公然陷害太孙殿下!”

    “我等只是仗义执言,寿阳郡主才是血口喷人!”五皇子更加气怒。

    “母后若有疑虑,请允准儿臣询问露娴。”六皇子也紧跟说道。

    “娘娘切勿相信这等逆臣贼子狡辩啊!”寿阳郡主寸步不让。

    “寿阳,谁给你的权力空口白牙便将皇子定罪?”王太后挑眉看向她:“你口口声声认定小五、小六谋逆,那么这件事便不是皇后能够裁断得了的,看来不得不上报皇上处决了,也罢,我看皇后确也无能明辨是非……”

    沈皇后终于醒悟过来,忙道:“母后,军政事务繁重,这件事故还是先莫惊扰皇上吧,先听听询儿的质疑,还请母后放心,臣妾一定会秉公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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