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元霁月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刘伯在灶台后忙活着,他面前的粘板上放着一块面团,双手揉来揉去,哪怕她一个外行也能看出来他和面的手法熟练又有度,揉出来的面绝对筋道。身边还摆着一堆金色小花,几个小碗和青瓷小瓶,大锅里烧着水,看不出他打算做什么菜。

    扫一眼四周,厨娘和丫头小子们都不在,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她笑着跟刘伯打个招呼,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刘伯听见声音,停住手上的动作,抬头朝她看过去,笑眯眯地说:“仙师起得早啊,卯时才歇下,怎的也不多睡会儿?”

    “也睡了好几个时辰了。刘伯这不也起了?”

    他们两个哪儿能比啊,刘伯好笑地说:“那是我人老了,觉少。”

    “觉少不要紧,睡得香最好。我看刘伯精神好得很呢。”元霁月摇着头走到他身边。她说的可是真话,就看刘伯的气色和精神头,身体好着呢,平日里一定大病没有,小病很少。

    “托您的福。”刘伯应了声,低头又抓紧忙活起来,“厨子把饭都做好了,在火上温着呢,等我手里这道做完了咱就开饭。仙师无事不妨在府里多走走,园子里的景色好着呢,好过在这沾一身油烟味不是?”

    “不碍事的。看你一人也忙不过来,我来给你搭把手。”元霁月笑着附身闻了闻花香,这种花很小,单几个在一起时一点味儿都没有,聚一起香味很浓,浓而不俗。

    “仙师是要下厨?”

    “这些年走南闯北,有的地方菜不是到哪儿都能吃到的,我就学一手,想吃的时候给自己做,就是太复杂的学不会,做不来。”元霁月比划下自己,“只要不嫌我手笨,今日给老伯打个杂。”

    “哪儿能啊!”刘伯连连否认,哪怕他之前真没想到有仙师会做饭。他把手擦了擦,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水,将桌上瓷盆里添到七分满,“那就请仙师做个细致活,把这些桂花洗干净,”他把水瓢直接丢在缸里,铺一块新的白布在盆边“再用布擦干,一点水都不能有,不然进了馅就不香了!”

    元霁月听他交代得仔细,卷起太长影响行动的袖子。双手捧起一把桂花丢进水里,轻柔地洗去上面的浮灰,小心地不弄掉小小的花瓣。余光瞥到把注意力又放回面上的刘伯,面团不大,被他搓成长条,用刀切成一个个小块,拿擀面杖碾成圆片。

    “刘伯这动作娴熟,可是特地学过的?”

    刘伯顺口说:“哪用特地学啊,我没爹没娘,要饭要了几年,再大了学了门本事,可也是个穷人,没钱下馆子,就自己在厨房瞎鼓捣,时间久了就会不少。”

    “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

    “可不是吗。现在我跟着大少爷,混了个管家的位,家里的生意少爷现在顾不上,我也照看照看,日子过得忙了些,可舒坦。”

    “不知刘伯跟着大公子多久了?”元霁月捞起一把桂花,玩笑道,“我看两位公子对你都很依赖,跟家人一样。”

    “我比大少爷痴长十七岁,他出生时我还抱过,相识整整三十年。”刘伯动作麻利得很,说话间就擀出十来个面皮,谈起董圆圆他很是感叹一番,“少爷到洛阳来做生意,我也是一路陪着的,托大一句,我于少爷亦友亦长。”

    “如此说来,感情果然深。”

    刘伯说是:“不然哪有管家跟少爷一桌吃饭的道理。”

    管家也是下人,在别人家里是不能和主家一起吃饭的,要单独准备饭菜在自己屋里吃。而他不止昨晚,只要是府里摆桌他必是要上桌的。

    约莫二十多个面皮擀成,他着手开始做馅,把成色浅淡的蜜糖浇到早就炒好的红糖里,再拿洗干净的桂花倒进去,搅拌均匀。他把面皮摊在手心问:“仙师可会包汤圆?”

    “从前未做过。”

    “容易的。”手摊在元霁月眼前,用小勺挖馅放进皮里,再把皮的边边角角往上一提封住口,搓成一个圆球,面是用糯米粉做的很有弹性,蜜糖进去不会乱流。

    元霁月照他教的一步步做,动作有些笨拙,包出来的也不匀称,不过总算是个汤圆,刘伯笑呵呵地夸她学得快,“只要馅不漏出来就成。”

    水早就烧开了,就等他们包完往锅里一丢,大功告成。

    刘伯望着锅底的汤圆,手往衣服上一擦,笑得满足又欣慰。

    能让他这么上心,估计就是给董圆圆或者董满满做的,凭他现在在府里的身份,能让他亲自下厨的只有兄弟俩,他是看着董圆圆长大的…那董圆圆认识的人,他就算不全认识,也该知道个七七八八。元霁月在洗花的盆里直接洗手,装作不经意地问:“董府也没个女主人吗?”

    刘伯叹了口气:“老夫人还没享受上就去了。”

    “我看大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怎没个婚配?”她就猜董府没有长辈,不然昨夜就会出来待客的。

    被她这么问,刘伯脸僵住了,像是被戳中了心里的事,沉默了半天,第一次敷衍地跟她说话:“我们少爷这身子骨,怕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的。”

    元霁月却继续追问:“那可有同大公子相熟的姑娘?”

    刘伯茫然,犹豫着没有回答。

    “并不是我有意打听府里的私事。”元霁月言语温和,甩干手上的水,从怀里掏出簪花举给他,“而是事关重大。”

    簪花的样式太过普通、简陋,董府不是滔天的富贵也是有些家底的,这种成色是入不了他们眼的,可刘伯从看见它的一刻眼睛就发直,他艰难地张张嘴,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这东西…仙师怎会有?”

    元霁月眸子看过去,果然,他知道。

    “死人手里抠出来的。”

    “什么!”

    元霁月把簪花交给他,把事情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从她接到陈夫人的信,到怎么认识董满满并跟他回家,以及她的想法。

    听完,刘伯不可置信地道:“仙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让他相信一直被他挂在嘴边,话里话外不忘夸上一夸,当亲人相处了整整三十年的人养了血腥的怪物,当了害人的帮凶,不是几句话就可以的。元霁月早就料到他的反应,此时她双臂自然垂下,双手相握,坦然地说:“我知道。”

    “你说簪花的主人就是僵尸,就是怪物?还说我们少爷养着她?”

    他只不过是在重复元霁月刚才阐述的事而已。元霁月一针见血地反问:“那敢问簪花的主人是否已经不在人世?大公子可是认识她?”

    刘伯移开视线没有看她,算是默认。

    “我没有亲眼见大公子和僵尸在一起,也没见到他砸自己的家,”元霁月耐心地解释道,“可这些重要吗?若不是有证据我断断不会妄下定论的,他身上的尸气是最好的证据,牙印、古怪的言行举止,皆可以串联起来,解释通发生的所有事情。是巧合吗?”

    刘伯哑然。

    “还有刘伯你的反应,也证明他们确是认识的。目前为止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证实我的猜测。”她语气笃定,“先前我有八成把握,现下,我有十成。”

    刘伯不能不承认,他在认真地听她的话,心里已经开始怀疑。

    而且…

    “如果可以,我也想当面问他,他到底把僵尸藏在哪里,女僵尸到底是何身份,这多简单,可他不会说的。”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见大公子对你非常信赖,你也说和他认识三十年,直觉你应该知道些内情,又实在关心他,才会把事情都告诉你。”

    “并非不信仙师,”刘伯身体僵硬,整个人像绷起的弓一样紧张,“只是若当真如此,背后涉及的事情,实在是…”

    他又说不下去了。

    “我对僵尸了解不深。”元霁月强调道,“如果他真的养尸,他是如何养了这么久我不得而知,但他已经被咬了一口,谁知僵尸会不会再袭击他?”

    一语中的。

    对刘伯来说,能有什么比董圆圆安全更重要的?

    “仙师的推论,我不是不怀疑…这簪花的主人,和我们公子是老相识了,于两月前过世。”他知道的远比现在的元霁月要多得多,只是他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如今被点醒,簪花的主人逝世的时间和僵尸第一次行凶的时间都对得上,他心里甚至比元霁月自己都要相信这个推论,“但这件事是公子心里一道伤,我要眼见为实,确定她就是城里这位僵尸,才会把故事讲给仙师听。”

    这倒是不必,看他支支吾吾的模样,这事必定牵扯到什么秘闻。元霁月没有探听别人私事的癖好:“毕竟不是小事,能够亲眼确认也好。不过若能验证,我也只是要除掉僵尸而已,府里的布局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只要告诉我哪里最方便藏人。其他无关的私事,若是为难,不必跟我说。”

    “不。”汤圆煮熟,浮到水面上。刘伯把汤圆盛出锅,不多不少一碗的量,把留下的几朵桂花撒进去,放进个小勺子,他双手把碗端给元霁月,“这汤圆,是桂蜜做的,本来以为仙师永远不会知道它背后的含义,可现在或许有机会讲给仙师听了。”

    元霁月接过这碗普通的汤圆。

    他一早折腾出来的甜点,竟然是做给她的,只有她一个人的份儿。

    “我等下还要去看送来的账本,请仙师等上一等,”他说,“今夜子时请仙师和我一起出门,我带仙师去找姑娘的坟,看看遗体还在不在。”

    要是不在,他就能下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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