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皇帝在教堂前发表悼念三位科学院院士的悼文时,站在前排耶稣会修士中的龙华民,却听的有些心不在焉。

    一头银白色头发的龙华民,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健朗,但是他的年纪比金尼阁还要大上一些,他是和利玛窦同期来华的传教士。在利玛窦去世之后,他便按照利玛窦的遗书接任了中国传教团的监督。

    事实上在中国耶稣会传教士中,他才是耶稣会中国区会长,但是因为他反对教徒参加祀孔祭祖,认为这有违教规,因此和传教地的士大夫们发生了冲突,最终激起了中国士大夫们的愤怒,酿成了南京教案。

    虽然在徐光启等中国教徒的斡旋下,南京教案终于被平息了下去,但是龙华民也不得不将自己的监督一职,让给了支持利玛窦改良天主教仪式的金尼阁。而和中国士大夫们关系较为良好的金尼阁,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得到了新登基的中国皇帝的信任,为耶稣会打开了在中国合法活动的局面。

    看起来耶稣会在中国的局面欣欣向荣,他身边的这些耶稣会弟兄们,也对皇帝能够亲自为三位教徒致悼而兴奋莫名,但是龙华民的心里却一直高兴不起来。

    因为在龙华民看来,他们虽然带来了西方的书籍,但是耶稣会带来这些书籍的目的,并不是如同皇帝所说的,是为了和中国进行文化交流。他们是希望向这些瞧不起蛮夷的中国人证明,他们同样来自于一个伟大的文明世界,从而为天主教的传教事业提供帮助。

    但是现在事情却倒了个,他们用以打开中国大门的敲门砖被中国皇帝视为珍宝,而他们视为珍宝的传教事业,却被这位中国皇帝视若平常,这显然有违耶稣会的本意了。

    龙华民的目光从前方念着悼文的皇帝身上移开,开始打量着身边同僚。站在最靠近皇帝位置的耶稣会修士,是还不到40岁的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在崇祯的坚持之下,这位年轻的传教士成为了现在的中国传教团监督。

    看着汤若望一脸激动的望着前方的皇帝陛下,龙华民忽然觉得让这位年轻的修士接任中国传教团监督的职务,实在是有些冒险。

    对于现在的这位中国皇帝陛下,龙华民觉得他和崇祯其实倒是有着不小的共同语言。比如,他们都认为妇女和男子拥有同等的权力;不管人的出身如何,但是在上帝面前依旧是人人平等的。当然崇祯所认为的上帝,并非专指天主教的天主,而更接近于中国的天道。

    不过虽然他们之间有着这么多共识,但是一谈到传教事务,就出现了极大的隔阂。崇祯虽然欣赏他在传教中提倡的平等和互助理念,也赞扬了他在传教中谨守教规的行为,但是却始终难以接受,他想要以教廷规定的礼仪在中国传教的想法。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北京呆了没几天就被赶去了济州岛传教,直到金尼阁身体不行了,才被召回了北京来。不过在他去济州岛传教的这一年中,京城耶稣会修士们的思想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阳玛诺、郭居静、汤若望等人都倒向了主张中国式变革的宗教仪式,认为教宗禁约在中国这样的世俗化国家是无法实施的,实施教宗禁约只会让他们此前的努力前功尽弃,失去皇帝陛下对他们的支持。

    龙华民在中国耶稣会内孤掌难鸣,但是他并没有放弃自己对传教方式的坚持。因为他认为,这些弟兄们之所以会转而支持利玛窦的主张,完全是因为中国皇帝陛下给予他们的生活方式过于舒适了,以至于让这些耶稣会的修士们忘记了,传教事业才是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中国的唯一使命。

    改良后的中国宗教礼仪,让中国的天主教教徒成了一群不伦不类的宗教信徒。龙华民极度怀疑,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中国天主教将会成为另一个东方大陆上的新教,最终脱离了教廷的怀抱。

    不过龙华民并没有直接同这些同僚们决裂,因为他知道这么做只会发生另一起南京教案。再次转头看向崇祯的他,已经在心里下了决定。他打算先屈服于中国皇帝的要求,另外则需要将这里的一切报告给教廷,只有得到教宗的支持,他才能说服这些同僚回到传教方式的正道上来。

    黄立极和徐光启的马车在皇城北面的皇家科学院门前停了下来,两人走出马车之后,便有认识徐光启的守门小吏迎了上来。

    徐光启和这位小吏交谈了几句,便招呼一边还在打量科学院门面的黄立极和自己一起进门去。黄立极虽然也来过几次科学院,但是每次都是匆匆来去,倒还是第一次这么悠闲的跟着徐光启抄着院内的小路,走过了大半个科学院。

    跟在徐光启身后的他,倒是第一次发现,除了刚进门的一段路,还是他比较熟悉的中式建筑和园林风格。但是快到东北角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就出现了有趣的变化。从贴近自然的营建样式,变成了对称的几何样式。

    虽然黄立极并不能欣赏这种奇怪的营建风格,但是他倒也承认,这样的对称布局还是有一种令人愉悦的感觉。

    两人穿过了一条两边树木被修剪成圆锥形树冠的方砖小道后,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很是宽敞的长方形草坪。黄立极张眼望去,便看到此刻的草坪上站着约数百人,他很快便找到了正在众人面前演讲的崇祯。

    在阳光的照射下,站在一个低矮的木制台阶上讲话的崇祯,身体周边好似被镶嵌上了一条金色的光芒。走在前面的徐光启突然感觉到后面有些异样,不由转头诧异的问道:“我范兄何故停留啊”

    被惊醒了过来的黄立极,顿时对着徐光启笑着说道:“从这里看去,才发觉陛下还真是年轻啊。”

    徐光启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崇祯,不由自主的点头附和道:“是啊,陛下还真是年轻,可惜我们却已经老了,真希望能看到大明今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黄立极笑了笑说道:“我想,会变得和陛下一样年轻吧。走吧,陛下的讲话似乎也已经结束了呢,正好让我们去和他汇报下陕西的事务。”

    今天的阳光显然有些热烈,当朱由检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他的额头开始隐隐出现了汗珠。不过虽然有些汗流浃背的感觉,但是他的心情倒是相当不错。

    因为和科学院刚刚成立时只有耶稣会修士撑场面相比,今日的科学院成员显然有了极大的增长。除了四、五十名耶稣会的传教士之外,在他们后面还站着3、400名新加入科学院的中国研究员。

    随着时间的发展,这些大明人终究会取代那些欧洲传教士,成为科学院的主导力量。在崇祯看来,颇有辛勤耕耘的农夫,看着自己的庄稼不断成长的喜悦。

    不过没等他保持这样的心情多久,便看到了远远向他走来的黄立极和徐光启两人,他对着身边的汤若望和管理科学院的官吏吩咐了几句,便让吕琦将两位内阁大臣引入了身后的小教堂内进行交谈。

    朱由检和两位大臣坐在了教堂内的长椅上进行了交谈,从两人口中了解了,关于洪承畴剿灭陕西流民军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其实朱由检要比内阁知道的更早一些。毕竟在洪承畴身边,就有他派出的锦衣卫。听完了黄立极转述的,陕西几位巡抚的奏章之后,朱由检倒是很平静的问道:“所以,内阁对于这件事,究竟是什么看法?”

    黄立极看了一眼身边的徐光启,方才对着崇祯回道:“内阁现在有两种意见,一是主张处分洪亨九,惩罚杀良冒功的贺人龙、艾万年两名将领。另一方则认为,这些流民军首领反复无常,光凭招抚恐怕难以消除他们的反叛之心。

    而且,若是一遇到乱民起事,就招抚这些乱民首领,地方上被祸害的士绅百姓未必心服,对于那些奸滑之辈,也缺乏震慑力。若是让天下人以为,只要起兵叛乱就能从朝廷手中获得好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朱由检看了看一边的徐光启,不由问道:“徐先生,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

    徐光启思考了片刻,才回道:“陛下,臣以为,违背军律的将士必须要得到惩罚。但是他们毕竟还是平定了陕西民乱,也是有功之臣,朝廷不可太伤将士之心。”

    朱由检又转向黄立极问道:“黄先生也是这么看吗?”

    黄立极楞了楞,收回了快到嘴边的话语,改口说道:“臣的意见和徐尚书一样,小惩大诫即可,闹得沸沸扬扬的,对朝廷的名声也不太好。”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两位先生说的不错,和朕想的也差不多。朕看不如这样,这军队军纪的整顿,还是交给总参谋部去处置,这样动静会小一些,也免得地方军将挟兵自重。

    至于这洪承畴和陕西巡抚、延绥巡抚之间的问题,还是交给崔呈秀去调解,内阁挑选一位御史前去旁听调解过程,也好让我们及时了解陕西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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