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鲍熙再次出现,进了房内,在徐佑对面的蒲团坐下,脸上带着不悦的神色。徐佑亲执茶壶,为他倒了一杯清茶,递到身前,道:“鲍主薄何故动气?”

    鲍熙接过茶杯,道了谢,默然片刻后,说道:“愧对郎君,在下师劳无功,没能说和此事!”

    詹珽这次的谋划有杜静之在背后撑腰,对顾允有忌惮不假,但绝不会好说话,所以鲍熙出面调解,碰一鼻子灰,早在徐佑的预料当中。

    他本就打算,等鲍熙调解无效,詹珽再来相逼时,就顺势搬离至宾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没有必要再待下去,否则的话,真是连吃饭喝水都要小心谨慎。

    如此一来,等于给詹珽挖了一个坑,让他间接得罪了顾允。一旦将来因为介入詹氏的纷争而起了冲突,钱塘县势必会站在徐佑这一边。就算不能面对面的与杜静之对抗,可只要暗地里给予一定的支持,对徐佑的帮助就已经足够了。

    徐佑脸露讶色,道:“詹无屈好大的胆子,竟然连鲍主薄亲来都不理会?”

    鲍熙微觉尴尬,苦笑道:“詹氏是钱塘士族,家大业大,不把我放在眼中也是寻常。只是詹郎君平日里从不曾这样咄咄逼人,实在不知道为何非要跟徐郎君置这口气?”

    徐佑洒然一笑,道:“……可能詹无屈看我不太顺眼,也未可知。既然此事无法善了,那我只好退让一步,搬出至宾楼就是了。偌大的钱塘,总不至于只有这一家逆旅可住人的……”

    鲍熙忙道:“不急,等我回去禀告明府,听他如何决断再做安排。”

    徐佑面露犹豫,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再惊动飞卿。我换一家逆旅,等闲事耳……”

    “话不是如此说,要是在钱塘县还让徐郎君受了委屈,传出去伤的可是明府的声望。”

    声望在这年头可是神器,但凡想要进步的,没有不想刷声望的。所以鲍熙一提到这个,徐佑就不好再推脱了,道:“那,我就静等鲍主薄佳音。”

    鲍熙拱拱手,刚要起身离去,院门外发出咚的一声巨响,皱眉道:“怎么了?”

    徐佑无奈道:“恐怕詹无屈连这片刻都等不及了……主薄,此事就此作罢,我马上照他的意,离开至宾楼!”

    鲍熙冷哼道:“我去看看,詹珽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气上心头,连郎君也不叫了,直呼詹珽的名字。走过去拉开房门,院子里黑压压的站着四五十人,手中刀光闪烁,暴戾之气,扑面而来!

    詹珽站在最前,看到鲍熙毫无惧色,道:“鲍主薄,失礼了!”

    鲍熙眉间隐有怒意,径自走到詹珽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敢问主薄,这至宾楼,是不是我詹氏的产业?”

    “是,那又如何?”

    “既然是我詹氏的产业,我自然可以决定谁去谁留。钱塘县衙不肯为百姓做主,我就自己做这个主了。今夜,不管谁来,院子里的那几个人,都必须给我滚蛋!”

    鲍熙斥道:“詹珽,不得信口胡言,谁跟你说县衙不为百姓做主的?”

    “我自有耳目,能听能看。他们先是过所不明,后来打伤窦弃等多人,报了官,郑贼捕押走了人犯,可不过片刻,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你身为钱塘县主薄,竟然还居中说和,意图让我赔礼致歉,试问,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没有!”

    “钱塘县徇私,鲍主薄徇私!”

    身后的人群同时响应,声势惊人。鲍熙抬手指着詹珽,怒道:“詹珽,你带这么多人,手持兵器,想要谋逆不成?”

    詹珽哈哈大笑,道:“鲍主薄,你只是顾县令的家犬,想给我编织罪名还差的远呢。这些都是我詹氏的部曲,谁听过自家部曲到自家的院子里,竟是谋逆?我告诉你,别以为在钱塘你们可以只手遮天,要是惹恼了我,我直接到刺史府具状,让柳使君查一查,看你们到底收受了别人多少好处,昧着良心行此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丑事!”

    徐佑和何濡、左彣也从房内出来,站在台阶上看鲍熙与詹珽斗嘴。徐佑低声笑道:“呵,这才多久,詹无屈的辩才貌似很有些长进啊……”

    何濡目光毒辣,一直盯着站在詹珽身边的一个黑瘦低矮的男子,道:“长进的不是他,而是来了高人了!”

    徐佑同样目光一扫,道:“看来又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不知是杜静之的人,还是刺史府的人?”

    “刺史府的目标是郭勉,不会管詹氏的小事,一定是杜静之派来的,毋庸置疑!”

    “这倒也是!其翼不如再猜一猜,这人会是谁呢?”

    左彣咋舌道:“郎君这不是故意为难何郎君吗?杜静之麾下多少奇人异士,如何猜的出来?”

    何濡一笑,道:“说难也未必多难,天师道扬州治自祭酒以下,有两名正治,五大灵官,其他五百箓将、百五十箓将、五十箓将、十箓将若干。能被派到钱塘,协助詹珽谋划此事的人,至少也该是灵官的级别。而扬州治五大灵官,身形如同此人瘦小的,定是捉鬼灵官李易凤!”

    天师道每一治都有五大灵官,分别是祈禳灵官、除瘟灵官、消灾灵官、度亡灵官和捉鬼灵官。

    左彣尚且半信半疑,徐佑已经叹道:“其翼之才智,我所不及。此人,确实是李易凤!”

    这次轮到何濡奇怪,道:“七郎认得他?”

    徐佑远远的望着李易凤,他的目光低垂,没有发现自己,神色中露出几分缅怀和悲伤,道:“多年前我随先君上鹤鸣山,蒙大祭酒李长风出手治病,当时随侍在他身侧的弟子中,有一人就是这个李易凤。只是没想到,几年没见,他已经成了扬州治的捉鬼灵官!”

    何濡和左彣知道他想起了义兴的往事,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国恨家仇,从来都是用刀刻在男儿丈夫心头的血字,水不能灭,火不能融,至死方休。任何的言语劝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徒劳,只有潜心忍受,蛰伏待机,静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斩人头,灭人族,以血写就的字,只有以更多的血来去除!

    鲍熙眼看就要压不住场面,徐佑收拾思绪,深不见底的眼眸泛着淡淡的神光,道:“闹到这一步,詹珽已经没了退路,从此只能牢牢绑在杜静之的大腿上,不管输赢,钱塘县都无他的容身之地,至宾楼咱们也没必要继续住下去了!”

    何濡却道:“七郎,你有没有想过,詹珽为何非得这么着急赶咱们离开呢?”

    “詹珽本来是想利用郑贼捕把你我几人关在县衙的大牢里,此计不成,自然要另辟蹊径——如果所料不差,今夜出了此门,不管宿在何处,詹无屈都有把握让咱们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天师道的高手众多,单靠风虎一人,很难抵挡的住!最重要的是,事了之后,他还能脱得干系,毕竟不是发生在至宾楼,让人抓不到把柄……”

    “既然七郎洞若观火,为何还要按照对方的谋划走呢?”

    “因为这个谋划有个大漏洞,詹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飞卿会邀我连榻夜话……哈,今夜的钱塘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县衙的主楼更安全的呢?”

    何濡抬起头,看着天叹了口气,道:“什么都让你想到了,还要我有什么用?七郎,其实有时候,你装的傻一点,我会更高兴!”

    徐佑负手走到鲍熙身旁,笑道:“詹郎君,不就逐我们出去而已,至于明火执仗,动用这么多人吗?当心吓坏了楼里其他的住客,影响你们的生意。”

    看到徐佑,詹珽双目直接喷火,森森道:“那要多谢徐郎君选了这处院子落脚,周边僻静的很,哪怕有人惨叫,也不会被人听到。”

    “哦?这么僻静?听起来不是很安全啊,既然如此,麻烦让让,我们还是换个地方住的好!”

    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的李易凤在听到徐郎君这三个字时,猛然抬头,眼光在徐佑脸上打了个转,惊愕之色一闪而过,又垂下头去,并没有多说什么。

    詹珽扭头看了看李易凤,见他没有表示,仰天大笑,道:“先前礼送你出去,你不肯,这会却没有那么简单了。要么让人扔你们出去,要么自己从这里滚到门外,选一个吧,徐郎君?”

    见李易凤故作不识,徐佑也不会贸然相认,道:“是吗?詹郎君当真这么不留情面?”

    “哼!”詹珽得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我面前讨情面?”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雪奴!”

    詹珽身子一颤,不知听到了什么惊恐的声音,脸上露出惧怕、憎恨、迷茫和羞辱夹杂不堪的复杂表情,连牙齿都开始一下下的抖动。

    人群分散两边,一个垂着红纱圆障的青竹步辇在八个身形高大的健壮男子的扛抬下,从外面慢慢的走了进来!

    夜幕降临,羞涩的月亮半遮着脸,偷偷的往人间投射下来一丝皎洁的光,于这庸俗肮脏的院子里,照在了步辇的红纱之上。

    朱门倚遍黄昏,廊上月华如昼,

    红纱有倩影,

    暗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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