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支火把,将西门照的如同白昼!

    “徐郎君,多日不见,可安好啊?”刘彖高居马上,满脸的笑意,话中带着几分调侃,道:“哎哟,这是怎么了?身上这么多血,受伤了?”

    徐佑擦去嘴角的血迹,微笑道:“劳刘将军挂念,方才遇到贼人打劫,不过现下无事,都已赶走了。”

    “原来是这样,那徐郎君可要小心了,我们……可都是打家劫舍的贼人!”

    刘彖此话一出,数百贼兵同时大笑,他们破城之后,劫掠民财,淫 辱妇人,杀人取乐,称得上无恶不作,确实跟打家劫舍的贼人没什么两样。

    徐佑容色不改,道:“刘将军此言差矣!你们兵甲齐备,人强马壮,打着天师道的旗号攻城略地,明明是要造反,怎么能说自己是那些小打小闹的贼人呢?”

    “反贼,也是贼!”刘彖的目光透着猫捉耗子的戏谑,却又像是在说着什么真理,道:“在你们这些门阀贵人们的眼里,但凡不与你们同道,皆是贼人!难道不是吗?”

    “我现在一介齐民,谈何门阀,又谈何贵人?”徐佑拱手道:“刘将军,你们欲谋大事,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钱塘城数万百姓,难道能杀得尽吗?”

    刘彖上身前俯,看着徐佑的俊脸,饶有兴致的道:“徐郎君这是向我求饶吗?”

    “是求情!你我虽然有些不愉快,但好歹曾是同行,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相识即是有缘,若肯高抬贵手,放我们西去,佑日后定有答谢。”

    “哈哈哈!”

    刘彖笑得很是开心,钢刀对着徐佑的鼻子连点三下,道:“我原以为徐郎君有文人风骨,会宁死不肯屈膝,那样我就有了折磨你的借口。可没想到你这人如此圆滑,脸皮比得上那些游侠无赖,倒让我有些为难……”

    看到徐佑被刘彖肆意羞辱,苍处双目尽赤,道:“郞主,跟他废话作什么,大不了一死,还不如杀出去,拉一个垫背,拉两个不亏!”

    “对,大不了一死!”

    众人齐声大呼,之前面对灰袍人,那种无力感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现在面对的不过是普通的贼兵,或许仍然是死,但至少可以用血肉之躯去拼杀,所以他们气势如虹,毫不怯战。

    刘彖脸色转阴,冷哼一声,道:“既然急着去死,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开弓!”

    西门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粗略估计,大概有五十名,他们背负箭囊,手握长弓,赫然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培养一个弓箭手有多难?

    首先要选臂力较强的健卒,不断拉弓锻炼上臂的力量,很多弓箭手都因此双臂长短不一;其次,要训练散射和抛射的精度和范围,没有一到两年的高强度训练,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比如徐佑熟知的,宋朝对合格弓箭手的要求,六十步,将近九十米的距离,射三中一。

    这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要求,所以每一个弓箭手都是军队里宝贵的财富,刘彖为了对付徐佑,一下子拿出了五十人。

    这阵容,何止豪华,简直就是银河舰队!

    徐佑微微叹了口气,道:“刘将军,你太看得起我了!”

    刘彖笑道:“郎君过谦了,我曾经小看过你,结果吃了大亏。所以当祭酒只派了卢泰来西门截你时,我就知道他必然要败北。果不其然,小宗师又怎样,还是在徐郎君手里变成了丧家之犬,灰溜溜的滚蛋了。要不是我一路没有旁顾,带人直冲这里,恐怕徐郎君已经优哉游哉的消失不见。”

    徐佑脑海飞快的转动,却找不到破局的法子。形势比人强,左彣虽然没有明说,可徐佑何等眼力,知道他跟卢泰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再面对刘彖这数百贼兵和五十名弓箭手,根本毫无胜算。

    “刘将军,是一定要杀我而后快了?”

    “那倒也未必!”

    刘彖挥了挥手,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将张开的弓重新放下,道:“我只是奇怪,徐郎君这一年多来从洒金坊赚了那么多的钱财,到底都哪里去了?我带人搜了静苑,只找到区区三百万钱,这还不够你十天赚的,其他钱呢?若是徐郎君肯交出来,我或许可以到祭酒面前请命,饶了你和你这些手下!”

    “天师道真的很缺钱啊!从神鹿鹿脯开始,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搞钱。钱多了,不压手吗?”

    徐佑似有讽刺,刘彖不以为意,道:“谁会嫌钱多呢?再说我们养兵练兵都是用钱喂出来的,所以今晚连钱塘这样的大城也一攻即克,没有钱,怎么做得到?”

    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两人却像是在闲话家常。刘彖是胜券在握,乐得多看看徐佑卑躬屈膝的模样,徐佑却是故意拖延时间,好让左彣他们尽快恢复一下,以应付接下来的恶战。

    “这倒也是,钱不是万能的,没钱却万万不能!”

    徐佑随口说了句后世的名言警句,听的刘彖抚掌大笑,道:“徐郎善谑,着实让人开怀!”

    “我想活命,将军想要钱,各取所需。那不如你我做个生意,我将藏钱的地方告知,你放我等离开,如何?”

    刘彖眯着眼,道:“你信得过我?”

    “说实话,我信不过你!所以要让都祭酒亲来,发下毒誓,我才能拱手奉上七千万钱的家财!”

    “七千万?”

    刘彖双眼猛的睁大,道:“你有这么多钱?”

    “从家中带来的,晋陵袁氏赠送的,钱塘安家后顾允帮衬的,还有洒金坊……你也知道,洒金坊可以说日进斗金,尤其我刚刚研发了元白纸,比起由禾大纸更胜一筹,已经暗中接了十七家望族近三千万钱的订单……这是笔大买卖,鉴于之前你我的争斗,此事被我勒令严格保密,所以你不知晓……”

    七千万钱!

    刘彖的心口剧烈跳动,他们费尽心思,甘冒大险,才从林屋山的银库里运出来千万钱,却已经足够支撑发动对钱塘的战事,若是有这七千万钱作军费,坚守钱塘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好,这笔买卖我做了!不过你们要随我先进城,见到了祭酒,然后再商议具体事宜。”

    “我看起来好欺吗?”徐佑漠然道:“刘将军,要是入了城,这么多人的生死全部操于你手,我哪里还有和你做买卖的资格呢?”

    刘彖笑了,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却怎么不想想,现在这个时候,多少重要的事要祭酒去处理,他哪有时间和精力搭理你?”

    徐佑也是一笑,道:“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不如各退一步,由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

    刚才的条件是,都明玉亲口答应,然后放徐佑等人离开,这条件徐佑料定刘彖不可能答应,因为都明玉很可能根本不在钱塘。所以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各退一步,由自己为人质,救静苑其他人的性命。

    这不是伟大的舍己救人精神,而是结合利弊,所能做出的最优化的选择。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要么其他人活着离开,徐佑留下来和刘彖周旋,等左彣他们脱身后再来援救。

    徐佑前世里被称为狐帅,既有狐之诡变狡诈,也有帅之果断决绝。每个人都有自身的价值和筹码,可以放到利益的天平上进行衡量和买卖,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生和死之间,徐佑选择将利益最大化。

    “哦?”

    徐佑的这个提议显然出乎了刘彖的预料,他从没想过徐佑这样难对付的厉害角色,竟然会为了这些卑贱的奴仆和部曲,宁可自陷绝地。

    爱人为仁,不惧为勇,徐佑此举,得仁,亦得勇,让人倾心侧目。

    刘彖坐直了身子,眼眸里不无钦服之意,过了一会,道:“好,我允了!让开西去的路,放他们走!”

    刘彖的目的只是徐佑,却有些畏惧左彣的小宗师之威,若是一场恶战,就算杀尽他们,恐怕自身也要损失惨重,对下一步的行动很是不利。

    现在徐佑自愿投降,那真是再好不过!

    “郞主,我不走!”

    苍处将熟铜棍插入土里,死死咬着唇,不肯离开。徐佑回身,重重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冷冷道:“违抗我的命令,从今夜起,逐你出府!滚!”

    苍处的脸上瞬间凸出五道紫红色的指痕,他看似粗蛮,其实极为聪明,哪里不知徐佑这是故意要保全自己,激他逃命。虎目泛出泪光,唇齿间咬出了血丝,刚要说话,被李木拉到了一旁。

    吴善走到徐佑身前,长刀点地,单膝下跪,低着头,一字字道:“郞主,身为静苑的部曲,绝不能丢下郞主独自逃生。如果今夜必死,请容我们先死!!”

    “容我们先死!”

    李木、严阳同时跪下,还有其他几十名部曲,苍凉悲壮的赴死声直冲千里,仿佛亘古的歌谣,从天上唱到了人间。

    容我们先死!

    苍处只觉得胸口一团火要炸开,一手撕破了戎服,露出黑毛密布的胸膛,嘶吼道:“想死的,跟我来!”

    说着就要冲向刘彖,城墙上响起开弓的吱呀声,徐佑一把夺走了吴善的长刀,刀刃向内,横在脖子上,道:“再有人违令,我立刻死在这里。”

    “郞主,不可!”左彣上前了一步,随时准备出手。

    “七郎,当心!”何濡神色一惊,瞧着刀刃将徐佑的脖子割了道伤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心里知道,徐佑的决定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他们这些人跟随徐佑,哪有丢下郞主擅自逃命的道理?

    “其翼,风虎,马上带着人,离开钱塘,沿途不要停留,直奔吴县去投靠顾允。秋分,不许哭,你已经长大了,要照顾好丑奴,不许别人欺负她。惊蛰,阿五,等你们到了吴县,咱们的约定就作废了,各自珍重,有缘自会再见!”

    “小郎,你,你……”

    秋分死死捂着嘴,抓住哭喊着想要扑向徐佑的纥奚丑奴,她从来不会违逆徐佑的命令,可一双明眸里全是红色的血丝,几乎目呲欲裂,不能自已。

    “走!”

    徐佑低沉怒喝,刀刃又入肉了寸许,何濡毅然转身,拉住秋分的手,道:“所有人,走!”

    履霜冬至四目滴泪,连一向冷眼旁观的於菟也被徐佑感动的双眼通红,吴善带人变阵,作倒雁形阵,护住后方和两翼,迅速离开了刘彖大军的包围。左彣走在最后,突然转身,日炎剑飞射而出,刘彖大惊,却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长剑掠过自己的头顶,插入城门的石头里,兀自颤动嘶鸣。

    哐当!

    威风凛凛的头盔分成两半,跌落地面。

    “刘将军,若是我家郎君无恙,这把剑赠予你做谢礼。若是郎君掉了一根头发,我在此立誓,哪怕孙冠亲临,也要不惜一切,亲手砍下你的脑袋!”

    “如违此誓,天厌之,地厌之!”

    孙冠不会屈尊庇护区区一个刘彖,刘彖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身边都守着五百兵卒和这么多的弓箭手,一位小宗师的誓言,甚至比圣旨都要有威慑力。

    刘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着徐佑,从闪着光的宝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不过,还好,费尽心血,终于完成了都明玉交代的任务。

    “攻下钱塘,抓到徐佑。否则的话,你就不要来见我了!”

    刘彖翻身下马,走到徐佑跟前,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许久不见的朋友亲热的打着招呼,刀柄猛的一挥,撞上了徐佑的小腹。

    徐佑一声闷哼,要不是刘彖搂着,估计要跪倒地上。他的眼中却还带着笑,强忍着口中翻涌的血腥味,道:“咳……刘将军,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占据了钱塘,可盘踞在吴县的府州兵很快就会打过来,到时候,你该怎么守?守得住吗?”

    “不劳费心!”

    刘彖招招手,立刻上来两人将徐佑五花大绑,他腾空骑上马背,勒住缰绳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道:“徐佑,等着瞧吧,要不了多久,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天师道的!”

    世间犹传五斗米,天下尽仰一天师!

    第三卷,《天师天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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