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明玉没有动怒,眉头微微扬起,道:“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不想反!”徐佑说的直接,道:“我是大楚子民,徐氏子孙,祖上有遗训,宁可死,不可从逆!”

    “哦,”都明玉目光逐渐的冷冽起来,道:“从逆?七郎误解了,我们起事是为了匡扶太子,等大事成矣,太子登基,这是从龙之功,何来从逆?”

    “若大事不成呢?”

    都明玉猛然大笑,道:“七郎是聪明人,却也说起糊涂话。成与不成,三分人事七分天命,从龙之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

    徐佑缓慢摇头,道:“我戴罪之身,既不敢从龙,也不敢从逆,只想在钱塘过市井小民的太平日子。祭酒若是真的对我无恶意,何不干脆放了我?今后太子也好,主上也罢,那是贵人们该操心的事。我一介布衣,对你们来说不过区区蝼蚁,留之无用,杀之可惜,不如归去!”

    都明玉半响无语,看来今日不能说服徐佑,道:“七郎先回去休息,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必急于拒绝,可细细思量后再做决定。”

    徐佑被两名暗金戎服的部曲带到了曾经专供县令下榻的主楼的三楼,门口设立岗哨,窗外是数米高墙壁,徐佑武功尽失,不怕他会逃走,所以没有捆绑等措施,除了不能随意出门,在屋内跟自家没什么区别。

    一日三餐供应及时且丰富多样,徐佑故意试探说要洗澡,不稍片刻,烧的温凉适中的浴桶就被抬了进来,还贴心的附送了一整套从里到外的衣裳。到了夜间,都明玉差人来问徐佑思量的如何,徐佑还是坚持原来的态度,也就没了下文。

    就这样安然度过了七天,再次见到都明玉,还是在后花园湖心岛的凉亭里,都明玉摆了酒,几碟精美的小菜和甜点,脸色没有上次见到的那么苍白,多了点红润,内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他兴致极高,为徐佑斟满了酒,道:“来,这一杯祝贺整个会稽郡落入了我手!”

    “会稽有孔贺虞魏四大门阀,私兵不少,且多在险要处建有坞堡,短短数日,祭酒麾下各部竟能攻占会稽全境,战斗力实在惊人。”

    “四姓里虞、魏不值一提,孔、贺虽然势大,但不算武力强宗,豢养的私兵种地还行,可要打仗差得远呢。至于坞堡,再坚固的坞堡也难敌内部人心不齐,孔贺的奴仆数千人,中多有我教道民,事先安排好人放火引发骚乱,再安排人偷偷打开堡门,这些门阀近几十年没有经过战乱滋扰,早就忘记如何应对突变,诸如此类的雕虫小计,就可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丢掉整个家族赖以存世的根基。”

    徐佑突然想起何濡曾经说过的话:江东诸姓门阀看似坚不可摧,实际上内里已经开始逐渐的腐烂,外强中干的模样可以唬住老百姓,甚至可以让皇帝寝食不安,但只要有人胆敢站出来振臂一呼,就会发现击败这些门阀远比看上去要容易的多。

    尽管如此,徐佑仍然感到心惊,天师道此次突然发难,背地里不知准备了多少年,动用了多少棋子暗桩,仅仅现在掀开的冰山一角,就让人不寒而栗。想想安子道这些年尊佛抑道,不遗余力,就差亲自上阵去剥孙冠的衣服了,实在是有先见之明。或者说在他那个位置,应该更能感受天师道所带来的压迫感,所以才改变先皇的既定国策,往死里打压道门,下手之狠,毫不容情。

    只是,安子道也没有想到,天师道的反抗会这般的疾风骤雨,直接撕破了脸,脱我衣服是吧?好,脱光了衣服跟你干。

    简单,直接,粗暴,却很有效!

    会稽一丢,临海郡、东阳郡、永嘉郡立刻门户打开,且无险可守,不出半月,也将落入敌手,有了这些郡县的人口土地财富和资源,天师军能够得到及时的补充和修整,扬州局势将进一步糜烂。

    “恭喜祭酒!”

    徐佑饮了杯中物,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都明玉可不管他的情绪,不停的倒酒劝酒,连着饮了数杯,这才眯着眼睛问道:“檄文的事,七郎考虑的怎样了?”

    徐佑苦笑道:“祭酒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他手中把玩着酒杯,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决绝:“不过还是那句话,宁可死,不可让家族蒙羞。祭酒若是非要逼我,那我只能一死了之!”

    徐佑怕死,但他两世为人,算是死过一次,心性比起常人要豁达很多,既然事不可为,只能听天由命,那就听之任之。

    怕就可以不死?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如果真的要死,不如死的有点尊严。与其从逆后被朝廷处死,不如死在贼军中,至少还能留下点美名。

    都明玉冷冷的盯着徐佑,目光如有实质,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忐忑不安,额头冒汗,可徐佑安坐如常,泰然自若,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云淡风轻,装是装不来的。

    他是真的存了死意!

    都明玉不再言语,败兴拂袖而去。

    县衙二堂内室,刘彖听说徐佑仍然拒绝为天师军写檄文,顿时恶从心头起,道:“小天主,徐佑此人我是知道的,狡诈如狐,不让他吃点苦头,绝不会屈服。”

    他不称呼都明玉为祭酒,却用小天主,若让徐佑听到,肯定会大起疑心。都明玉摇摇头,叮嘱刘彖,道:“你不许碰他,听到没有?”

    “小天主,我在钱塘做事,被徐佑屡次刁难,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之前筹措军资,至少还能多上千万钱……”

    “我知道你跟他有仇怨,可五天主亲自交代,一定要保证徐佑在钱塘的安全,她的话,你敢不听?”

    提到五天主,刘彖眼中闪过惧色,却又觉得不甘心,试探着问道:“五天主为何要力保徐佑,按说咱们跟义兴徐氏向来没什么交情。这个……会不会因为徐佑诗赋做得好,才名显于半壁,五天主起了爱才之念……”

    “闭嘴!”

    都明玉的俊脸竟有些许的扭曲,勃发的怒气从身体里散出来,无形的威压立刻让房内的空气都开始凝固。

    刘彖扑通跪下,颤抖着道:“属下知错了,小天主息怒!”

    “滚出去!”

    刘彖弯着腰退到门口,转身开门出去,等远远的离开二堂,惊恐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他隐约感觉到小天主对五天主似乎别有情愫,刚才那样说存了故意挑拨的意思,本想着给徐佑吃点苦头,却差点引火烧身。

    站住身子,感受着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炽热的光,这天气真是不让人活命,再这么旱下去,别说扬州,整个江东都将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那样也好,遭了灾,不想反的人为了求生只能跟着造反,天师军将更加势大,到时候退可占了扬州,进可席卷天下,那是何等的快意?

    刘彖拐了个弯,绕到了后进的主楼。

    徐佑料到刘彖会来见自己,只是没料到会拖延了七天。他立在窗前,后花园的美景尽落眼底,回身笑道:“刘将军春风满面,看来平定会稽全郡的消息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这是大喜的事,徐郎君为什么觉得会影响我的心情?”

    “确是大喜,可,那是别人的大喜。刘将军率部拿下钱塘,于天师堪称首功,可跟会稽全境相比,却似乎逊色了不少……”

    刘彖黑着脸,道:“如果你交出那七千万钱,首功还是我的!”

    “七千万钱,都祭酒好像根本不在意……”

    “他不在意,我在意!”

    刘彖一把揪住徐佑的衣领,笑的十分阴森,道:“祭酒统管全局,仅会稽一郡查抄四姓门阀的钱财就无法估量,可那些钱要补给各路兵马,要送到鹤鸣山给天师,还要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一文钱都到不了我的手里。所以,你的七千万钱对他只是小数目,可对我则不然。钱塘这些人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兄弟们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钱财和女人?七千万钱,老子要定了!”

    徐佑面带微笑,道:“刘将军,冷静点,都祭酒可是向我承诺过,要给我足够的礼遇!”

    “呸!”

    刘彖握起拳头想要狠狠的砸在徐佑这张看上去就讨厌的脸上,可动手的瞬间脑海里突然浮出了五天主的话,绷紧的拳头又慢慢放了下去。

    “徐佑,人不能无信,我们在西城门时说好了,我让你的部曲们离去,你交出七千万钱,怎么着,现在想反悔了不成?”

    “不,我当时说的是‘刘将军作保,放我的这些部曲们离开,我留下来为质,直到将军找到那七千万钱为止’,但我不保证什么时候将军才能找到!”

    “你!”刘彖知道被徐佑愚弄了,很是生气,冷笑道:“真当你的部曲安然离开了吗?我在北上吴县的途中早安排了人拦阻,谅他们也跑不了!等全都抓回来,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徐佑神色一变,道:“刘彖,你出尔反尔,算什么英雄!”

    刘彖见捏住了徐佑的七寸,得意的笑了起来,道:“彼此,彼此!你不仁,我不义,没什么好说的!”

    等他离开,徐佑唇角溢出一丝笑意。那夜他故意说让左彣他们去吴县投奔顾允,就是为了误导刘彖,其实按着计划,左彣等人应该躲到了明玉山的密室里,那里有粮食有活水,足够几十号人躲上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刘彖要么在虚言恫吓,准备逐渐摧毁徐佑的意志;要么真的派人前往拦截,但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徐佑刚才故意激怒刘彖,是想验证心里的一个猜测。但他已经做好了挨一顿揍的准备,但奇怪的是,刘彖竟然忍住了。

    今时不同往日,哪怕都明玉有严令,刘彖不能对自己动大刑,可小小的惩戒一番,应该不是问题,两人之前那么深的过节,换做自己,徐佑都不敢保证能忍着不下手。

    由此可见,都明玉对他的礼遇,刘彖对他的隐忍,背后另有乾坤,只是徐佑还不知道,这个“乾坤”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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