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正待说话,丫鬟已经打了帘子进来,说是大爷顾瑾已经在正堂里等着了。

    和沈氏告辞后,明姝便由丫鬟领着往正堂去。

    顾瑾四十几岁,身形清瘦修长,很有些古之君子的气度。见了明姝,严肃古板的脸上便带出几丝笑意,“令令是有何事?午食用过了?”

    明姝应了是,才从琵琶袖里取出帕子包着的箭头,道:“我今日扮作小郎君去了趟放鹤书社……”

    就把一路上的事情仔细和顾瑾说了。

    顾瑾的神色有点古怪,明姝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好试探道:“伯父可晓得放鹤书坊?”

    对方摇摇头,“不曾知晓,只是有些耳熟。”这才赶紧打量明姝,只见小姑娘脸上有一块擦红,被刻意贴上去的花靥遮住了,仔细看才看得出来。

    “可还受了别的伤?请没请大夫,看看箭上有没有喂毒。”顾瑾十分紧张。

    明姝还是摇摇头,道:“没什么大碍。”她还是急着来把箭头交给顾瑾。

    明姝继续道:“伯父,这放鹤书坊您全然不知?”顾瑾怎么也是四品大员,又有侯爵,那些人如此放肆,绝不可能没有根底。

    顾瑾迟疑一刻,“知道,但是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他目光迟疑地看着明姝,随即移开眼,“这事是你误见了别人的秘密,对方自然要杀人灭口。你既然能活着回候府,也是他们愿意留你一命。”

    明姝只觉得脊背生凉,顾瑾这就差直接说,对方留她一命是看在顾家的面子上。既然对方留了她一命,她就要忍下,让顾家不开罪那些人。

    看了他们的秘密,便要被他们杀?不杀反倒是他们给面子?

    明姝咬了咬唇,抬眼直视顾瑾,“大伯父,还请您告诉我,那群人是什么势力?”顿了顿,“您的位置自然可以考虑要忍下,我被人伤了,却也有资格得知伤我害我的人是谁!”

    顾瑾有些不自然地皱皱眉,道:“你要晓得这些做什么?一个小姑娘,往后好好待在家里,伯父绝不会叫此类事情发生。”

    明姝只觉得憋闷,“照伯父的意思,明姝只能待在家里。若是无人来害我,我便是安全的。若是有人害,就等着不明不白地被人害?”

    顾瑾猛地皱起眉,转身朝明姝道:“你这是哪里话!你是我的侄女,又是平西侯府嫡出的小娘子,谁还能叫人任人欺负了不成?!”

    他一低头,小姑娘眉眼平和地瞧着他,温软的眉眼里透出些清扬的倔强,淬了冰似的凉薄锋利。

    “大伯父,譬如今日也是我独自出门。便是在府里,也难时时被人看着。何况有时候,旁人未必护得住我。”明姝垂下眼,“我只是不愿糊里糊涂的,大伯父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底。”

    顾瑾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明姝又道:“伯父一人撑起整个平西侯府的荣华显赫,令令是不该因为这点小事麻烦您的。可,我还是害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

    原本要说话的顾瑾沉默下来,他的三弟顾琮何其惊才绝艳,如今却只留下一个幼女。

    无父无母的小姑娘,未免要惶恐胆怯些的。

    “我当真不了解这些,只知道与锦衣卫有些牵扯。与锦衣卫有牵扯,就是与皇家有牵扯了……”

    顾瑾也干脆垂了眉角,惆怅无奈起来。他看向明姝,又别开脸。

    明姝心内巨震,咬了咬唇,“多谢伯父。”

    顾瑾摆了摆手。

    ……

    顾华礼回宝章寺后的茅屋时,天已经全黑了。星子寥落,枯叶飒飒。

    隔着篱笆门,都能听见阿乔的打鼾声。

    他开了篱笆门,走到窗口前把窗支起来了。斜靠着,单手用力,便翻了进去。

    只几滴乌沉沉的血迹留在窗台上。

    摸索着把油灯点亮,又把装药的木箱子从角落拖出来,他才松了口气似的坐下。

    对着烛光,额上的冷汗晶莹。顾华礼习惯似的锁着眉,目光专注地落在伤口上。

    有人从窗外翻进来,单膝跪地,“在下……来吧。”

    他点了点头,把匕首丢给那人,便闭了眼。那人走近了些,顾华礼的眼睫眨了眨,却强撑着放松了下来。

    匕首用烈酒过一遍,再在火上炙烤。待冷下来,这才对着伤口剖开。

    那人动作干脆利落,看都不眨地挑出腰腹间的剪头,再迅速清除污血,撒上止血药。

    却皱眉道:“郎君,这箭有剧毒。”这毒奇烈,奇的是,面前的人却能一直熬到现在。

    没有止疼的药,顾华礼额头黄豆大的冷汗直往下砸。他分出神来,“毒药对我没什么大用。”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那人也不再问。包扎好腰间的伤口,又开始处理手臂上的箭。

    这样两箭,换成旁人恐怕当场毙命,这也实在奇了。还有那些人的手艺,比之他们也不差。

    刘九忍不住道:“也不知那些人什么来头,好生厉害。”

    顾华礼闷哼一声,没有说话。

    半晌,才淡淡道:“知道厉害就多费点心。”

    刘九决定闭嘴。

    他动作索利,顾华礼定力也十分好,两个伤口包扎得十分快。

    但是折腾完,也已经夜半了。刘九道:“这毒看着便不简单,解药兴许要花些日子……好在郎君体质独特,拖些日子兴许无碍。”

    顾华礼点了点头,刘九又从窗台上飞身离开了,只远远含糊道:“我每日会来一次看看。”

    直到没了刘九的声音,顾华礼才抬起受伤的手,起身去了房间。

    躺了许久,还是睡不着。伤口先是火辣辣地疼,到了后来便又疼又痒,稍微动一下也不舒服。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怕中毒,像是天生如此。可其实,六岁前的记忆,他半点没有。

    就像是被抹除掉了,空白茫然。

    最初的记忆,就是在顾家那个废旧偏院里。没人管他,偶尔出去了,便会被丫鬟小厮指指点点,然后他们躲在一起窃笑。

    似乎所有人看向他,都是嘲笑又怜悯的目光。好像他是个异类,是个合该被排斥的异类。

    ……他是个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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