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璟和秦洵二人从渡口处右拐一路往南边走着,逐渐远离了渡口小集市,身边只偶尔经过一两个路人。

    “见谁啊,要到这么偏的地方,头儿,咱们这是要干票大的?”秦洵往齐璟跟前凑了凑,嘴上没个正经地打趣。

    齐璟轻轻往他脑门点了一下:“别闹,待会儿见了人,你装也得装得乖一点,那是位比较特殊的长辈,别让他对你印象太差。”

    秦洵一听到见长辈就头疼,听到要他装乖一点讨长辈欢心更头疼,他随便拣了块大石头,就这么大剌剌地坐下耍赖皮:“不走了,走不动了!”

    “你这是……罢了罢了,允你歇歇。”马车送到渡口才停,分明还没走几步路,齐璟纵容他,停了停也到他身边来,欲坐不坐,踌躇片刻还是在他一旁负手而立。

    秦洵扯过自己衣摆往身旁一铺,拍了两下道:“来坐。”齐璟这人有轻微洁癖,他没忘。

    “别了,你把衣裳理好,待会儿起来记得掸掸灰。”

    “这样都嫌弃,那你坐我腿上?”

    齐璟哭笑不得:“尽乱说,成何体统。”

    秦洵满不在乎:“这有什么的,小时候你不是经常让我坐你腿上?我又不是身娇体弱,给你坐一下腿还能坐坏吗?”

    “不是坐坏……微之,你已经十六岁了。”齐璟近些年不知委婉提醒过他多少次他们已经过了可以肆无忌惮亲密的年纪,秦洵始终置若罔闻,他也总狠不下心说重话教训。

    “叫我什么呢?”秦洵眉头倏地一蹙,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不必太过在意这些小事。”

    “怎么就小事了,这又没人,你叫我什么?”秦洵眼尾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一把扯过他一只衣袖,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

    “好好,阿洵。”齐璟无可奈何,另一只手去回掩自己被他紧紧扯着的衣袖,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得又叫了一声,“阿洵,你十六岁了。”长大了,就别再瞎胡闹了。

    “对啊,我都十六岁了,我来这都六年了,六年!”秦洵满意地松开他,眯起的眼眸顺势笑弯成月牙,伸出手比了个数字,当做没听出他话里意思,变本加厉地身子一歪直接靠在了他身上,肩膀抵在他腰间,脑袋蹭在他胸口,抬起一腿搭上石头将方才铺开的衣摆布料压在腿下,折扇被双手抱在怀里,整个人就这么岔开腿懒洋洋瘫着。

    “你别……”他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齐璟怕他摔着不敢妄动,只抬起一手按在他一边肩头,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表哥。”秦洵软软地唤了他一声。

    齐璟按在他肩头的手一僵,便再舍不得推他。

    别看秦洵一直表哥表哥地叫他,其实他二人之间丝毫血缘关系也无,齐璟的母亲淑妃与秦洵的母亲私交尚可,幼时秦洵与齐璟总是玩在一处,淑妃有心照拂秦洵,便让秦洵唤自己姨娘,照理他自然也就该管齐璟叫表哥。

    古人成年起表字,到了如今的大齐,则会更早许多,这又是与那位酷爱读书的齐高祖有关。

    与其说齐高祖酷爱读书,不如说他实际上是没文化。高祖粗人武夫起家,全凭发达的四肢在前殷朝一路打拼至将军位,再至后来多倚仗着身边智囊团出谋划策而灭殷建齐,他的没文化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在当上皇帝后为了不让人笑话开始恶补他缺的那些文化,常年书不离手,讲话定要引经据典。

    谁也不敢嘲笑高祖没文化,但也没法违心夸他有文化,这话夸出来恐怕高祖自己都不会信,于是高祖在世人口中的评价便被“喜读书”替代了“没文化”。

    读了些书后,所谓学以致用,高祖没事就想显摆显摆,比如改改地名山川河流名,再比如替他自己的和身边亲近的王公大臣家的孩子起名拟字。皇帝赐名那是天大的荣幸,谁也不敢嫌不好听,更不敢说不要,一个个口里都千恩万谢,高祖得了趣,更乐此不疲,及冠及笈的适龄孩子起完了,便再荼毒年纪小些的。

    大齐上下为了迎合高祖喜好,少年人自己或家中长辈给起表字的年纪便跟着一点点提前,到如今十岁出头的孩子已得表字实属正常,再讲究些的人家,孩子刚出生或才几岁时候就已起好了字,若还是得的风雅名士或德高望重的长辈亲自赠字更是一样极为有脸面的谈资。

    齐璟字归城,便是他刚一出生他父皇赐他名时一同赐的字,秦洵字微之,是他六岁那年到了该去御书馆念书的年纪他娘给他起的。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名是个私密的称呼,一旦起好了表字,除父母与亲近长辈可呼其名,旁人则唤其表字以示尊敬,直呼其名是为不敬,关系极亲密的另当别论。

    在秦洵六岁前还未起字时,齐璟唤他昵称阿洵,待后来秦洵起字微之,便依礼改口叫他的字,谁知第一回叫秦洵便不乐意地哭闹不止。

    有资格送到御书馆读书的孩子们不是皇室贵胄便是从一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御书馆中以性别划分为子苑与女苑;从一品往下官员家的和长安有些名望的富商家孩子及各地挑选来京的优秀子弟只能进太学,在太学之中分别以十岁和弱冠作为划分幼苑与少苑、少苑与长苑的标准年纪。

    因此御书馆里那些自小受训规矩的小同伴们哪见过这般不管不顾闹腾的孩子,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靠近。先生们也是愁,这小祖宗上至皇帝下至家门,各方都疼宠得不像话,除了他家中长辈尤其是他娘那位铁娘子女巾帼敢骂敢打,旁人任谁也不敢教训他过头,又不好仅为个孩子的哭闹去惊动太傅,小先生们只得硬着头皮哄。

    好在除了秦洵那位常年在外征战不见人影的将军娘,京城还有个齐三皇子殿下能治住这小祖宗,着实给先生们省去不少麻烦。

    秦洵第一天到御书馆念书,就因为自己一句称呼差点掀了御书馆屋顶,七岁的齐璟也是愁得不行,但他自小接受身为皇子的礼义教导,断不会为了哄秦洵便跟着他一道胡闹,当即小脸一板严肃地同他讲这姓名字号中的规矩礼度。秦洵哪里高兴听他讲道理,只道归城表哥不喜欢他了归城表哥不同他好了归城表哥要将他同旁人一样对待了,哭得更凶。

    齐璟头痛,即便心里隐隐能琢磨出这家伙就是装模作样干嚎耍无赖,但是他若不肯停由着他这么嚎也不是办法,只得附他耳边悄悄道往后私下可照旧但在外头定要听话守规矩,否则归城表哥就真的不喜欢他不同他好了。秦洵立马收了嚎哭,眼泪鼻涕糊了齐璟一身,抱挂在他身上泪汪汪地勉强点头答应了。

    先生们松了一大口气,此后只要这被宠坏的小魔王又有各种要闹事的苗头,都连忙苦巴巴地去求助三皇子,完全忘了三皇子也不过是个比小魔王仅大一岁的孩子。

    齐璟当初那样答应秦洵,多半是存了他还小等他大了便能懂规矩的心思,想暂且稳住他,谁知他愈大反而愈不懂规矩,不仅一定要他继续唤儿时昵称,自己也逐渐不老实叫他“归城”、“归城表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直呼他名齐璟,来平州后更甚。

    齐璟道理也讲了,凶也凶了,可秦洵规矩不记多少,撒娇功夫见长,每每齐璟话重几分脸沉几分,他就深蓝的眸子眨巴眨巴湿漉漉地瞧他,瞧得齐璟脸板不了片刻便败下阵来,心道罢了罢了,左右在人前是听话的,私下里便由着他吧。

    而秦洵直呼其名惯了,通常是在受了委屈或是撒娇讨饶再或有求于他时才软糯讨好地扯着他叫表哥。

    他一叫表哥,齐璟就心软,秦洵吃准了他这个软肋,屡试不爽。

    这些年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点?齐璟思忖。

    衣袖被拉扯了几下,齐璟低头,见秦洵仰着头拿一双人畜无害的柔润眸子看他。

    “表哥。”他又轻轻唤了一声。

    齐璟心中一声叹息,罢了罢了,惯着他一点也无妨。

    “表哥,我想回家了。”怕他理解有误,秦洵又强调一遍,“我想回长安。”

    “为什么,平州不好吗?”齐璟原本按住他肩膀的手不自觉移到了他头顶,轻轻抚弄着少年柔软的乌发。

    “平州好啊,可是哪及长安好,长安什么都好,长安还有表哥。”少年微闭着眼,猫儿一般迎合蹭着齐璟抚摸他头顶的手,很是舒适。

    “又说什么胡话。”他只当秦洵是孩子气的撒娇话,忍不住笑他,“你十岁就来平州了,还记得长安什么样吗,就在这满口说着长安好?倒是人人尽说江南好,你怎的就待不下去呢?”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是吧?啊呀,真是把江南吹捧得好一个人间仙境啊。江南是好啊,可有几个异乡人是真的想在这待到老的?世人说代马望北狐死首丘,若不是情非得已,谁愿意终老他乡?不管旁人愿不愿意,我是不愿的,我在平州过腻了,我想回长安。”

    齐璟自己时常暂离长安以避风头,理解得了因着同自己差不多缘由被送来平州的秦洵的心思,早早便知他心中躁动,必然在这里待不长久。

    齐璟在今上的几个皇子中资质是拔尖的,这并不完全是件好事。

    今上不知什么毛病,皇长子都已过弱冠,他还没有立太子封王的意思,几个儿子至今都还是皇子之身。曾经有朝臣上奏请立太子,惹得龙颜不悦,皇帝话里话外意思都是自己正当壮年且龙体康健,此事容后再议也不迟。

    话倒也没什么不对,今上如今才四十又三,的确是正当壮年,只是久不立太子,朝中便渐渐有了隐晦猜测,道今上或许并不打算立长立嫡,而是想再观察观察自己儿子们各自的本事,择优而立,就比如说那位优秀的三皇子……

    近些年齐璟锋芒太盛,皇帝也确实格外看重这个三儿子,言行间颇有将其作储君培养的意思,可又从不言明立其为太子,这在当下对于非嫡非长的齐璟来说并不是很好的事情,他便常常借游历之名外出暂避恩宠,顺道探望探望秦洵。

    十几岁正是少年生长变化极大的时期,齐璟自己一阵一个样,也眼见着他常来探望的少年一阵一个样,抽条长高挺俊潇潇,幼时圆润得像女孩子的小脸也渐渐凸显出棱角,心思也愈发深沉起来。

    他看着少年带着一种恶意发泄的心理在平州学馆里笑嘻嘻地作弄得罪人,想制止他劝导他,又心疼得舍不得说他。

    他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从被送往平州的时候开始,亦或是更早还在长安的时候,他小小年纪,心中就已生出了诸多不痛快。

    “归城,我想回长安。”秦洵第三遍说了这话,这回叫了他的字。

    齐璟静默。

    这是秦洵自改口叫他齐璟这么多年来,头一回再唤他的字。不知是不是也渐渐习惯他没大没小叫他名,乍一听他换了正经称呼,齐璟竟应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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