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常穿着白大褂的人偶尔会来。那衣服很修身,不像医院的那种,但他们都叫他医生。

    医生曾有意无意地告诉我,先生的扇子上本是有字的。可能换了一把,也可能盖住了。如果想让字显出来,也并不难。

    会是光吗?一些人送来的纸制品,用紫外灯能照出字来。或者浸在水里,再或者喷上一些酸碱性不同的液体。这些都是先生教过我的。

    先生还会弹吉他,拉小提琴,甚至古筝二胡。好像东西方弦类乐器多少都会一点。

    他也教我跳舞,我本身就懂一些。后来他闲下来的时候,就弹着吉他,我会根据节奏编排一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舞蹈。过去的我好像很擅长这样。于是我的工作从端酒送水变成了跳舞。工资没有什么变动,客人仍是不多不少。

    桌游也好,棋与牌也好,大家教会我很多。我过去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多有趣的东西。

    至于扑克牌,我并不很擅长。

    先生常与朋友们玩一种叫黑杰克的游戏,也称作21点。游戏规则有些复杂,我记不太清,只想着大于最低要求的17,不要超过21就好。因而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以所有玩家中最小数字而输掉。那时候,我只是笑着叹口气,将牌面扣在桌上向前推去。

    也无妨,我通常扮演荷官的角色。偶尔玩家不多,我也只是被抓来凑数而已。输的话从来账都被算在先生头上,若运气好赢了,他都把钱算给我。

    有一天,医生坐庄。刨掉我输给他的部分,先生仍赢了一大笔钱。

    医生像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从不喜形于色,对于输赢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他只是将筹码推过去的时候,顺手捏着我的手腕翻开了牌面。

    “17点?我的天,这孩子太保守了,和她完全不一样。”

    “是呢。她玩的也蛮烂的,不过总是超数爆掉来着。”

    “她是谁?”

    我问。

    没有人回答我,大家仍是自说自话。我知道或许以我的身份在这场牌局里,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但我就是这样问了。

    “她是谁?”

    我又问。

    牌局忽然变得很安静,能听到室外酒吧大厅隐约轰鸣的音乐。我看向先生,他仍只是淡淡地笑着,啪的一声收起扇子。

    “发牌吧。”他对荷官说。

    我明明是知道的,那是他死去的搭档。

    我不该问的。

    但人就是这样。明知自己在什么事上犯了错,却仍会执着于这个问题的其他方面。即使是侧重点转移,但问题的主体从来不会发生变动。

    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并截然不同的替代品吗。

    只有医生,用一种几近怜悯的目光,止水般静静地望向我。

    我不懂这目光的含义,就像我不懂很久以后,另一个人截然不同的一种目光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酒吧的地窖,我从未去过那里。

    舞池后有一扇门,与壁纸的花色很像,不容易看出来。很多地方都会用这种装饰方法,让门看起来不太突兀。那扇门是楼梯间,下面与地窖相通,有杂物室,还有先生的房间。

    我只在那里管理过电闸,从未踏下楼梯一步。虽说他从未限制过我的活动范围,但我被一种奇怪的本能所禁止着。

    醒醒,你已经得到的够多了,你还在贪得无厌地奢求什么?!

    我如此暗骂着自己。

    可如今,这善变的本能又在劝诱着我。

    信任的天平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似乎在杠杆的某处,添加了一枚砝码。

    放在哪儿,砝码有多重,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这样的平衡发生了晃动。

    我多么希望这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那天之后,先生对我没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可我仍觉得距离他好像更远了。

    这层斯斯文文的笑靥的面具,本就已经隔着一道天堑。

    自那以后我检查总闸时,常常会在楼梯口多滞留几秒,不敢太久。说不定,这种刻意的回避让我在那里驻足的时间从客观上,变的更短了。

    向下延伸的楼梯前,挂着一个昏黄的灯泡。

    有时,声控不太灵敏,以我鼓掌的力度弄不亮它。它就那样敞着漆黑的大口,好像通向一个不属于人间的、可怖的地方。

    像地狱那样阴森,同时又具备着天国般的诱惑。

    我没想到的是,机会来的很快。

    那天,先生忽然交给我一个任务。他当时在前台和会计核对账簿,与我说话时显得比较随意。但他的表情有些严肃,那是平日里我很少见过的。

    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一个U盘,在装在忍冬的抽屉里。那很重要,里面有她要的资料和名单。你从后厨走,送去西街4巷,会有她的人等你。”

    “可千万要记住,别被警察发现你。”他转过头,再三嘱咐。

    我知道她是指谁。一个偶尔来这里喝酒的女人,似乎是个商界的大老板。她总板着脸,时常皱眉,我不太敢和她说话。只有医生与先生敢对她直呼其名,其他人都委婉地喊她夫人。

    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知。

    我点点头,走向那个吧台。将抽屉推进去的时候,我听见碰撞声有些清脆。

    这面墙不是实心的。

    不要多事才是。我深吸一口气。

    U盘被放在一个条状的小盒子里。我摸出它,放进衣服的内侧口袋后,转过身看见吧台下的纸张塞的乱七八糟。我蹲下来,习惯性地想要整理。

    但当我伸出手的一刹那,先生忽然从桌面上方伸出手,抽走了这叠文件。

    “哎呀,就说房间怎么没找到呢,被我放在这里了吗?”

    他习惯性的向我笑着,将翻开的墨镜按了下去,转身回去了。

    刚刚的文件上,好像有我熟悉的名字。

    不要再想了。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我很快地出门了,大脑不断控制着自己不要深究不该去涉及的问题。走在路上,我的思绪开始变得涣散,游荡,下意识地回避着刚才的事。

    但,我慢慢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先生让我做什么,我从不过问,照做就对了,他也基本不做过多的解释。

    可是为什么这次他不仅没有明确地点名道姓,还将U盘里有什么东西说得清清楚楚。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但这一定不是说给我的。

    那会是说给谁听的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转角处伸出一双手。

    我被冰凉的手帕捂住口鼻。

    嗅出麻药的味道,我奋力地挣扎。

    当意识缓缓地从体内流逝时,我暗自想着,即便是死,也绝不能将先生叮嘱我的事说出去。死也不会。

    我做了一个被我忘记的梦。

    或许与以前的事情相关,在我睁眼的一瞬间,方才恍惚沉眠中的一切情景荡然无存。我慢慢地做着深呼吸,平复那不知为何震颤不安的心脏。

    我感到脸上有两行冰凉凉的痕迹。伸出手,我摸到了两道水渍。

    我哭了吗?

    我是在害怕吗?在畏惧着过去,还是惶恐着未来?

    我因死亡存在的可能性而恐惧,亦或担忧比这更加凄惨的生不如死的痛苦?

    但是,在那之前,一个想法跃然于脑中。

    我的手是自由的。

    环顾四周,我在一个有些狭小的空间里。有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套布满灰尘的桌椅。我没有被绑起来或是怎样,只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门上的小窗户在外侧糊着一层纸,但隔音很差。

    我赤着脚,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上面,听见外面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和轻声的对话。

    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人呢。”

    “抓到了。”

    “我的人呢。”

    “里面。”

    “货呢。”

    “还在。”

    来者兼提问者,是先生的声音。

    回答的人是星云夫人。

    我听见那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了,刚刚后退一步,先生推开了门。

    他收起扇子,温吞地笑了。

    他眼神充满了我读不懂的东西,近乎于星云夫人的,倦怠感。

    我完全不明白。

    先生说,让夫人为我解释发生了什么。她叹口气,好像很麻烦的样子。在那时,我看到他们二人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好像交错了我更加难以理解的东西。

    仿佛飞速交换了信息的两台终端。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东西吗?

    先生出去的时候带上了门。夫人撩起垂在眼前的紫色头发,幽幽地叹了口气,很轻。她似乎很忙,头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做护理了。

    “和你说太多好像有点耽误时间。”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总是在忙自己公司的事情。

    “但那样你就太可怜了。”

    那时,我还尚未明白这句话里的含义。

    我只是记得,夫人简单地做了些说明。这个盒子的确很重要,不过里面装的并不是U盘,而是一些公司药厂的配方样本。

    那时,先生故意将那番话当着他所怀疑的几位内鬼的面说出来。这意味着,我势必会面临危险。不过这属于可担当的风险,夫人的部下会料理好之后的一切。

    而我作为关键的一环,只做出了小小的牺牲。

    但,倘若我中途打开它,或许早已经因为触发机关死了。

    因为这份好奇心而死的我,也一定不会得到先生他们的同情吧。

    “她当年,倒是与你完全相反。”

    夫人这样说的时候,我敏锐地竖起耳朵。

    “您所说的她是指……”

    “嗯,你现在住的地方,曾是仇老板住的房子。店里的值班室一直是他搭档住在里面。”

    “……那,我和她,像吗?”

    “很像,也很不像。”

    我仍不理解这话里的意思。夫人说话总是让我云里雾里的,却总不屑于解释。但她今天有些反常,那双总是无比疲劳的眼睛,如今充满了一种特殊感情望着我。

    那是无比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即使,我也同样没有明白这句话里的含义。

    - To be continu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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