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仇缪本在客厅里看书,我洗漱出来,发现书扣在他腿上,人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刚冲过凉水的冷冰冰的手穿过他琐碎的头发,塞进他温热的后颈里。

    他忽然向后钳住我的手,我条件反射撤了步,下一秒,他按着我以极快的速度反过身。

    眼前乍现一道银光。

    右眼首先被一片红色覆盖。面部感到一阵冰凉,然后是刺痛,接着是滚烫的灼烧感。我痛苦地捂住双目,听见折刀掉到地上的声音。

    “对、对不起……”

    耳边传来慌乱的杂音,茶几上的杂物掉到地上。接着,我被打横抱起。摔门声,楼梯的脚步声,引擎发动声,一种接一种地传递到我的耳里。

    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对不起……抱歉,对不起……”

    一路都是这样细碎的道歉。

    在车上的时候,他给什么人反复打着电话,但始终没有接通。最后到了什么地方,他与另一个人说了番话。

    “你不接电话——帮我,快!”

    “你在开玩笑?我刚刚才——啊,算了,这又是怎么搞的?”

    “……是我。”

    “真他妈狠啊……急诊得加钱。”

    那是个同样年轻的男声。声音的主人用有力的双臂接过我,将我放到一张有些潮湿的手术床上。处理伤口用了很长时间,但他的动作很老练。似乎是想让我不那么紧张,他手上忙着,嘴上与我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我听说过你,你是他的新搭档。”

    “……呃,嗯。”

    “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做上一场手术,还没打扫干净就来给我找事了。床上是血,你不会在意的,对吧?处理得当不会感染的。接下来我要上药,会很痛,忍着。”

    话没说完,我就感到一阵灼烧的吃痛,先前淡化的触觉又敏感起来。我咬紧牙关,额头泛起冷汗。

    “你啊,也不要怪他。”

    之后,医生就不再说话了。

    我怎么会怪他?

    虽然,一开始猝然的惊诧里,着实夹杂着错愕与埋怨。但很快,它们就被困惑取而代之——即,他为何做出这种反应。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一定经历了足够多的背叛。

    以至于本能般的自保意识,在这样的一个女孩面前,仍深深地刻印在骨髓里。

    不过让我完全不去在意的理由,还是那并不严重的伤势。医生说我很幸运,长期的训练让我的反应更加敏捷,那一瞬间向后的闪退,恰好使利刃错开了我的眼睛,伤口也并不深。

    真是太好了。若我不再能看见这大千世界,我绝不愿苟延残喘。

    摘掉层层裹缠的纱布,我这么说的时候,仇缪的眼神很复杂。

    “至少我不希望你死。”

    “等等,我有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力吧?我天生就是残疾人可能也就习惯了,但如果后天拿走了我的感官我会疯掉的。真这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

    “我不同意。”

    你什么时候觉得有权掌握我的生死了,你是这么自以为是的人吗?我生气地抬起头准备反驳,但当我看到他那一向带着笑意的眼上,就好像蒙上一层薄翳一般,忽然就说不出口。

    又不是他的错——至少,我不怪他。

    总之,这幅表情让我看不惯。可想想看,今后他每当注视我的时候,势必会看到这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尽管我并不想追究,但我仍然这样说了:

    “这样吧,你做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是什么?”

    “你干脆……不要再打理头发了,像文艺青年那样留个长发。想想就觉得好笑吧,以后我就可以尽情嘲笑你了——还有还有,把我的车还给我。”

    “好。”

    他的脸上恢复了温暖的笑意。

    而医生的地盘,我们之后去过很多次。那里很隐蔽,也并不宽敞,但被医生收拾的一尘不染,井井有条。

    有时医生也会来找我们。我们和其他干部一起插科打诨:泡吧、喝酒、打桌游什么的。

    医生教我人的要害都在哪里,怎样能保护住自己,怎样能在紧急状态救自己一命;或如何一击置人于死地,如何让人清醒地感受痛苦,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人的心灵恐惧。

    有机会,我都会一一实践。偶尔医生需要什么,或我见到有趣又反常的人体构造,我都会弄下来带给他。

    很残忍,很血腥,对吧?

    没有说过吗,我们是坏人呀。

    如此狠毒又恶劣的坏人们。

    在阴影中生活的人,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多么向往光明。

    我们被光明驱逐进黑暗,无法宽恕,也无法原谅光明中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有的我知道,有的不知道;有些人愿意说,有些人不愿意说。

    我也不是很喜欢谈论自己的身世,具体的情节也只和仇先生讲过。至于他有没有告诉过别人,告诉了谁,又说了多少,是他的事。反正我也没有不让他提起来。

    这种事,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卖惨的意思。

    我不想让任何人认为我过去有多么脆弱,也不想让谁觉得我需要帮助。

    虽然,我得承认,过去的我的确十分脆弱。

    我发誓要变强,只是我不知道,什么程度才能让我觉得满意。

    我只想不断地往前走,再也不回头看过去的自己一眼。

    但不论如何,导致现状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单纯地忠于混乱者,并非没有,只是少之又少。

    我不清楚医生算不算一个,但至少他给人的感觉是。而且,大家都这么说。

    所谓“善恶”并非是绝对的立场,善中有恶的手段,恶中有善的法则。

    同样,没有天生的善人,也没有天生的恶人。

    至于仇缪的过去,我并不是十分了解,也没有主动问过。听说虽然很普通,但他本人还是比较回避。

    也是,谁愿意别人反复去戳自己的伤疤呢。

    我知道就算我去问,看在这道疤的面子上,他应该会好好地讲给我。只是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没必要了。

    知道他愿意告诉我,这就够了。

    难道你以为仇先生就是好人了吗?

    他亦是如此。每当我所折磨的家伙发出凄厉的惨叫,旁人都战战兢兢,远远地退到一边时,只有他静静地、笔直地站在我的身后,面色平静,心态平和,就像我当初认识他那样。

    如同电影那样扮演着典雅冷酷的反派角色。

    他也替我处理了许多在垂死挣扎时妄图反杀的小可怜。有他在,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都让人放心。自然,在必要的审讯时,他会扮演着温和派的模样。

    红脸白脸一唱一和,我们是天作之合。

    这样一来,我们在组织里的地位与日俱增。至于资金,我从来没太上心过。我没什么太大的花销,缺钱的时候尽管找他开口就好,他也基本不会过问我去做什么。

    我从未想过我会过上这样梦中的生活。机遇与风险并存,每天都有惊险刺激的事发生,应接不暇,却如此充实。这就是我要的自由,完全的自由。

    任何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都不是绝对的自由。

    而绝对的自由,会带来社会秩序的紊乱。

    那又有什么关系?

    法律与规则并没有在需要的时候保护我,相反,他们带走了我重要的东西。

    那么,我就没有去遵守的必要。

    “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我擦拭着锃亮的枪口。

    “也许吧。”

    “自信点,这位先生。我发誓,我们永远不会无聊的。”

    我们接了个大单子,暗杀一位学术界知名的大教授。似乎和某个宗教组织有关,我不了解,但他们找上头开了大价钱,上头将任务交给了我们。

    好像姓谢,还是解……什么的,研究星星的。无所谓,我不在乎——不过好像很知名,我讨了个签名,说不定以后能卖个大价钱。

    我很轻松地潜入,出色地完成任务。

    之后,仇缪告诉我,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资金去做些别的什么了。

    那时候,我正在摆弄着一把橙红色的电贝司。这是他先前送我的生日礼物——即使并不是那个令人伤感的日子,只是个借口——我很喜欢它,它和我的车很搭。

    我弹得并不熟练,每天都在制造新的噪音。

    “那你想做点什么?”

    我接果他喝剩一半的水灌了一口。

    “去哪里玩,或者……开一家店?要有商业头脑,不如开发一个新的经济来源。”

    “好啊,一家酒吧怎么样?”

    “唔,我倾向于茶馆什么的……”

    或许是因为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令他对静谧无比向往。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

    “啊对了,刚上头说,有个东西让你今天送一趟。”

    “那我现在去。”

    我将拧上盖子的水丢给他,他单手熟练地接住,另一手拿着手机回消息。

    “会不会太晚了,我还是告诉他们你明天再去吧。”

    “安啦,没问题。”

    “好吧,注意安全。”

    他又拍拍我的头,我拨开了他的手。

    我并不知道我会后悔。

    是后悔答应送货这件事,还是拨开他的手这件事。

    而后,当我明白了和平与静谧的价值时,一切都太晚了。

    晚的无可救药。

    - Oath 「誓言」·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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