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友谊中,擅长选择退让的她,却从未对更善于退让的长生妥协一步。

    她拿起床边的一个娃娃。

    这个布偶做工很粗糙,是游戏厅夹娃娃机里的廉价物。当时只剩下最后一个了,是一个同校的男生帮她抓上来的。

    虽然……那个男生的朋友,是她所憎恶的某人。

    当时,整个娃娃机里只有它在那里躺着,是如此惹眼。它就好像在冲她回收,无声地说着,带我回家吧。

    它和长生很像。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仍然保持着距离。曾经她们有多亲近,现在就有多冷淡。所有同学都觉得莫名其妙,却碍于之前坠楼的事件不好开口。

    顾迁承在修养了一个月后坚持申请回校,她对校领导说,那群孩子离不开她,她也不能没有他们。

    对于导员的出现,每个孩子都欣喜若狂。

    他们还要一起去海边玩呢。

    在所有人的翘首期盼中,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穿着花哨的泳衣,带着各式各样的海滩用品,学生们陆陆续续靠不同的交通方式来到海边。只要最后集合的时候,统一在返校路上的纪念馆照相,就可以应付检查了。

    即使到了海边,长生仍然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衣。

    海风中,她的衣摆飘荡着,像一面白色的旗帜。

    南萱走到哪儿,她都跟在后方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幽灵似的。

    她有些烦躁,向海里游了几步。

    长生并不会游泳。她在岸边迟疑了一下,也往海里走了几步。

    直到海水浸透衣摆,没过大腿时,长生大声地向那边喊着:

    “回来吧,有点危险!”

    “胆小鬼!”

    南萱回敬着。

    不巧,现在似乎是涨潮的时候。长生每往前走一点,水位都会抬高一些。

    “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吗!”

    长生的语气几乎是哀求着。南萱终于不再向海的更深处游了。

    谈什么?怎么谈?有什么可谈的?

    南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说出这些话。但她忍住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稍微靠岸边进了些。

    “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总之,真的不是在诚心气你。我这个人,你知道的……不善于表达,或许过去有很多行为让你误会,但我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

    海浪动荡的幅度忽然大了些,长生露出些许惊慌,向后退了一步。

    “他甚至可能是个杀人犯,你让我理解你和他来往吗!”

    “……他或许,是干过什么不好的事。但,他至少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就像你一样。”

    “别恶心我!”

    远处的海浪似乎更加汹涌了。

    “抱歉。实际上,他一直想帮自己的一个朋友,叫安城,你或许听过,或许没有……算了,这不重要。为此他甚至……拿你威胁我。”

    “哦,真感人。”南萱的语气显然是没有相信。

    “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没关系。信不信是你的事,愿不愿意保护你、救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我……那么多年前,我救了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听到这话,长生攥紧了手,似乎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下定了某种决心。

    “实际上……煤气的阀门,是我拧开的。”

    空气安静下来——海风忽然停止了。

    一切都平静的可怕。庞大的海面在瞬间变成了一潭壮阔的死水。

    那是一个,同样平静的夜晚。

    吃过清淡的晚饭,父母说出了那番话,小长生只是听话地点点头。

    之后,她帮母亲盖好被子,给父亲道了晚安,将写好的作业收拾整齐,随着第二天的课本放进破旧却干净的书包。

    然后,拧开了煤气阀门。

    带着洗碗用的橡胶手套,最上层的指纹并不是她的。

    所谓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真相由幸存者解释,大概是如此的道理。

    平滑的海水上,长生笔直地伫立着。

    她深红色的眼睛,有如两枚成熟的果实,亦酸亦甜。

    南萱感到一阵眩晕,水压也令她有点反胃。

    张了张嘴,她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我……你……”

    “我不想让你知道,死亡是我真正的意愿。这样一来,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的后半生都会在破坏了我心愿的自责中度过。”

    “我……”

    “但电话响起是那一刻,我不再想为自己而死了……我很抱歉。”

    “……我也是。那……其实江硕为难你,是想要借助你的力量去做些什么?”

    “嗯,是的。我获得新生的愿望,与或然率有关——他希望我能调整某件事的概率,但我只能观测,无法干预。何况,那件事本身的概率就是0。”

    “那他,拿我作为威胁的事也……你也知道,他并不是好人?”

    “……嗯。”

    南萱忽然冲上来,给了长生一个大大的拥抱。

    飞溅的水花是那样温暖。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这样近了。

    长生的衣服几乎都泡在水里,尚且干燥的前襟被南萱弄湿了,但她并不在意。

    “你知道吗,这次出游真的很危险来着……我看到,有一种很大的变故。我知道你的能力很强,真担心海啸什么的,把大家都害死……”

    “哇,我是这样的人吗——”

    “可能我比较能说把你感化了呢。”

    长生笑着,她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然而很快,长生的表情忽然凝固在了脸上。

    数据毫无变化。

    仍然是,几近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

    ……问题的中心,莫非并不在南萱身上?

    “你怎么了?”

    南萱有些好奇地望着她。

    涨潮持续着,一点点没过她们的身体。

    “……跑!向岸上!快!”

    水的温度顷刻间变得冰冷。她摆动着双腿,就好像在冰窖里搅动。

    好冷。

    好痛。

    要冻僵了。

    与这盛夏毫不相配的刺骨的凉意,从海的深处蔓延。当她们回过神时,冰冷的温度已经变成了禁锢一切的牢笼。

    脚尖够不到底,不知道是涨潮的原因,还是冻得没有知觉了。

    更糟糕的是,南萱好像抽筋了——她的表情很痛苦。

    即使这样做没有让人感到丝毫温暖,长生仍然紧紧地抱着她。

    寒意彻骨的水,慢慢地腐蚀一切。

    双腿摆动起来时,有些不太明显的痛觉。一部分水已经变成了固液混合物,坚硬的冰碴刺进了脆弱的皮肤。

    在还未充分感受到解开误会的快乐之时,她们与众多学生一样,成为了某人的牺牲品。

    她们不会知道——在她们吵架的时候,顾迁承在海岸的另一边发现了一位昏迷的女人。

    在她们和解的时候,顾迁承将这位湿透的女人带到了车上。

    在海边发生异变的时候,顾迁承正独自一人向岸边赶来。

    她们也不会知道——那个女人还算是漂亮,但很落魄,而且似乎长期处于营养不良。

    那个女人被孤顾导急救过来,不愿去医院,也不愿去警局。

    那个女人右侧的刘海很长。

    她们更不会知道——顾迁承不得已将女人带回自己家。

    女人说她从某个地方逃出来,在找一个男人。

    “真是够了……”女人虚弱地发出抱怨。

    可是,女人的社会身份已经“死去”了。

    她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但是,自己的善良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格外鲜明。她没有办法拒绝去帮助对方,因为女人看上去,是那样可怜。

    女人对自己的事,似乎记的不太清。她声称自己叫佑瓷,在找人。对于她为何会坠海,以及她家里的事,只字不提。

    “……真是够了。”

    每做一段陈述,名为佑瓷的女人都会做出这样的抱怨。

    她能看出来,佑瓷的心理压力很大。而且有些她声称忘记的事,应当只是避而不谈。

    那一定是伤她至深的事。

    而且,她不希望自己去联系警察。

    “那对他不好……会让他,很没面子……”

    她吞吞吐吐地说。

    可一旦问起她所寻找的人,佑瓷便又不说话了。

    这样一来,她很难为她提供任何帮助。

    何况……这个人,精神方面也并不那么正常。

    暂时搁置了佑瓷的请求。在那之后,顾迁承再次面临着她所最惧怕的东西——舆论。

    舆论正将锋利淬毒的矛头恶狠狠地挥向她。

    私自带领学生出游并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罪名,足以让她被学校开除,并被媒体们的嘴咬死千八百次。

    这次,她真的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这庞大的绝望与自责了。

    她动用时间停滞的能力,将那个可怜女人的个人时间封印在自家的阁楼中。

    这样一来,正如母亲的存在似的,为她能活下去提供了新的借口。而在这期间,当化解完当前全部的问题——外界的批判与追责,内在的愧疚与压迫——之后,倘若她还活着,就能够有时间帮助那个“死去”的女人了。

    只是,她并没有猜到,在接到法院的传票后不久,她比想象中更快地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次终结。

    拜痛失子女而精神崩溃的、疯狂的家长所赐。

    拜痛失子女而精神崩溃的、疯狂的家长所刺。

    - Vertigo 「眩乱」·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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