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是心斋的学生,所有人的呼吸都轻松了一分,尤其是匆忙赶来的罗庆丰与邱志两人,毕竟这两人也是心斋的门生。

    但罗庆丰听到这些名字,总感觉有些不对,他心念一动,问:“你说你叫什么?”

    他问的是应天长。

    应天长眯起眼,看向这个伟明城太守,说:“应天长。”

    “可是那个应四?”邱志问。

    应天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逃荒少年,而是誉满天下的心斋的学生,更是儒家圣人张元春的四弟子。

    他隐约记起许鹿曾提过老书虫将自己是他徒弟的事昭告天下,只是那时的应天长并不觉得这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也就没有去多想一想。而且在书院里,若非许鹿或是张元春出现在应天长身边,几乎没人拿他当作书院的应四先生,属于入眼也当不见的那种。

    应天长点了点头,倒是罗庆丰和邱志两人开始狐疑起来。

    而城头上那名来自钦天监的白衣仙师,脸上除了因青山一拳打破囚笼的些微不满,眼里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何以证明?”罗庆丰走向前来说。

    应天长三人各自拿出自己的身份文牒与路引。

    这些东西都是许鹿交给应天长,再由应天长转交给青黄两兄弟。青黄青山本是青牛成精,自然不可能会有大唐的身份户籍。而应天长的家乡自己在出生时便毁于穷奇手下,如今大唐版图内早已没有太平镇这么一个地方,更别说登记他的身份信息。

    虽然这些身份文牒都出自许鹿,却也并非伪造,是由那位老皇帝亲自下发拟造的身份文牒。

    以往应天长逃荒时,从来不敢靠近这类需要身份文牒与路引才能进入的大城。

    应天长的身份文牒上户籍那一处,写得是江南心斋,印有大唐国玺与心斋文印。

    能让书院文印与一国玉玺并列盖印的儒家书院,唯有心斋。

    而青黄青山的身份文牒则与应天长的文牒有些不同,是由心斋自己拟定制作,文牒内仅有心斋的文印。这类文牒既是以书院之名于世间庇护青黄青山这类的妖怪身份,同时也相当于承认心斋会为青黄青山所做一切负责。

    从许鹿那里应天长知晓还有一种由大唐通灵司与钦天监共同签发的官方凭证。在通灵司记录在册的妖怪精魅,是由大唐朝廷认可并允许其存在的,这类妖怪同意并遵守朝廷设定的一些规矩与义务,即可不被朝廷通缉与江湖义士的追杀,偶尔还需为朝廷出一份力。只是相较那些官方言语,即使是在通灵司记录在册,妖怪于世间的处境依旧没有什么本质改变,顶多不会被一些能人异士危及性命而已,但还是免不了世人的白眼与歧视,当然,还有中伤。在通灵司虽然得了些安稳,可活得更像是奴隶,所以极少会有去通灵司记录登记的妖怪精魅。其余野修妖怪或许会羡慕在三教内或是在一些大山头的仙家宗门修行的妖怪,但肯定瞧不起去往通灵司的同族。

    两边不是人,应天长不知道用这句话形容通灵司记录在册的妖怪是否妥当。

    换作应天长自己,也绝不会去通灵司。

    罗庆丰同样出身心斋,认得心斋的独有印章,更知道因为天地规矩与道理的加护,就算是天上仙人也仿制不了心斋刻印。

    所以当打开文牒后,罗庆丰便喜笑颜开:“两位师弟,应小先生,请随我进城吧。”

    青黄与青山互看一眼,应天长满头黑线。

    “我们也是心斋门生,老罗还在书院的时候是文院四十三席。”邱志笑道,“我是武院的。”

    听这话,青山来了兴致,往前走道:“师兄,武院十七席,牛妖青山。”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还没让邱志拒绝,青黄就跳起来给了青山头顶一巴掌,然后向邱志道歉。

    邱志连连摆手道:“别别,我虽然比你们早出书院,但当初在书院时就没在武院混出一个席位,哪敢和现在的十七席打架啊。不过之后要是有空,切磋切磋就好,我也想知道如今武院的十七席究竟有多强。”

    应天长抓住两个字,“之后”。他不动声色,抬头看了一眼城头的白衣仙师,那人也看了应天长一眼,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城中。

    罗庆丰让周围的士兵与将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引着应天长一人两妖一小狗入城。青黄将他被打落的斗笠重新带好。

    应天长皱了皱眉。

    罗庆丰说:“应四先生与两位师弟别见怪,他们也算尽忠职守,既然没错,我也说不得他们。而那蒋叶隶属钦天监与叶国师,不受我直接管辖,虽然不食人间烟火了点,但几次伟明城危机,出力甚多。”

    “罗……罗师兄,别叫我应四先生。”应天长还是不太适应先生这种称呼,少侠之类的都感觉比夫子先生听得舒心。

    “你也别这么喊我们,担不起的。”邱志在应天长身后说,“你好歹是张老夫子的徒弟,陈许李三位先生的小师弟,我们敢称你为师弟或是让你叫我们师兄?当初在书院陈先生比我还小上一点,我们依旧叫先生的。”

    应天长说:“我虽然算作那老书虫的弟子,可现在也是书院门生,你叫我师弟,我称你师兄,并不算错。况且以我如今品行德性,还担不起先生夫子之称。”

    这算是一句违心话,应天长根本没想过接受这个称呼,也从没打算去当个夫子先生。

    此话过后,应天长看见罗庆丰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他虽看不见自己身后的邱志,但想来也是如此。

    “先生若再江湖气点,以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邱志笑道,“是吧,老罗?”

    罗庆丰笑了笑,没去理睬这位好友的插科打诨,说:“那你们是负笈游学至此?作为师兄我可要提醒你们一句,到伟明城便可以了,在这里停一停,看一看,就别再北上了。近来西北乱子大也多,出了伟明城,师兄就照顾不到你们了。”

    应天长对于从罗庆丰嘴里听到“照顾”这个词有些惊讶,最开始他没想过会从老书虫三人以外的人嘴里听到这个词,更别说真的受人照顾。只是后来陈临安出现了,还有接踵而至的许鹿李青莲墨书亭等人,现在出了书院,还有别人。

    应天长想起一事,问道:“你们不介意他们是妖怪?”

    罗庆丰叹息一声,摇头道:“在伟明城甚至更西北的地域,关乎妖魔之事别如此明目张胆地讲出来。”

    应天长不解,他以为罗庆丰能够坦率的喊青山青黄为师弟,便无所谓他们是否是妖魔。

    邱志贴近应天长,在他耳边轻声道:“老罗与我遇见过不少良善的甚至比人还要像个人的妖怪朋友,倒也的确不在乎人妖之别。只是在西北这地方,最好是不提这事。”

    应天长回头看了一眼跟在最后的青黄与青山两兄弟,突然有一些明白为何出了书院之后,青黄的话再没多起来过。

    罗庆丰并没有将应天长等人带回自己的太守府,而是去了城南的难民安置地。还是那间茶肆,罗庆丰又坐回了自己方才的那个位置,向老板点了五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清茶。

    人手一杯。

    “你们负笈游学出来,就要见一见应该见的东西。”罗庆丰指着那边的难民区,说:“那里面的百姓都并非伟明城住民,而是从西北退下来的受难百姓。”

    说到这里,罗庆丰原本准备好的那一段说辞突然卡在喉咙里,再出不来。他突然想起除了这些背井离乡的百姓,西北还有更多更多不愿离开故土的百姓。不晓得他们是否还能在那片黄沙之中,看见赖以生存的绿洲。

    伟明城其实不大,罗庆丰清楚这一点,如今的这些难民就已经让伟明城官府的财政吃紧,更别说还有源源不断从西北下来的难民加入其中。就算那些难民百姓在街上将“青天大老爷”与“在世活菩萨”吼得再大声,罗庆丰也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这种举动,根本算不得一个好太守,甚至在其他文人士子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白痴傻蛋。

    如此下去,伟明城迟早得垮掉。

    罗庆丰猜得到朝廷的钦差与监察使已经在赶赴伟明城的路上。

    对于大唐来说,就算西北死再多人,这座伟明城也不能跨。

    别说罗庆丰自己,就连他老爹和爷爷那里,都会受到牵连。

    除非罗庆丰自己在此打住,关闭城门,才算明智之举,也是名利双收。来此的朝廷钦差与监察使就不会是兴师问罪,而是安抚难民,并为自己的仕途填上算得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相比做一个好官,罗庆丰更想做一个好人,否则自己也不会结识邱志这般侠肝义胆的好友。

    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西北的百姓是天下百姓,伟明城中不明就里的百姓就不是?伟明城后亿万中原百姓就不是?罗庆丰清楚伟明城一旦崩溃的恐怖后果。

    他从没如此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读书人。

    文人思虑重,从来都不算是一句好话。

    应天长看了青黄与青山一眼,发现他们眼神都有一抹忧郁。

    青黄问:“他们,是因为西北妖患?”

    罗庆丰眼里迸发出如同旭日东升般的光芒,邱志也看向青黄,有着一丝期盼。

    在应天长眼里,说是祈求可能要更准确些。

    应天长说:“我们本就不是负笈游学,是书院安排我们来的。来西北,便是要解决西北妖患。”

    应天长想起了许鹿所说的一句话,说:

    “读书人口中的平天下,就是平天下不平事,助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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